第3章 百川汇海·暗涌波涛

后汉异星录 凌阅闻 4632 字 2天前

蜀南,牂牁郡,夜郎故地。

莽莽群山如同远古巨兽沉睡的脊背,在秋日苍白的骄阳下蒸腾着青灰色的雾气。山势陡峭而连绵,深谷幽壑间流淌着湍急的碧水,原始丛林遮蔽天日,只在山间低洼处,依着溪流的走向,才勉强撕开几片不规则的土地。这里居住着众多被汉人统称为“西南夷”的部族——濮人、僰人、邛人……他们散落于山间坝子(小盆地),聚族而居,遵循着与中原迥异、流传了千百年的古老法则。刀耕火种,祭拜山神与祖先,依靠头人与长老的威望维系着脆弱的秩序。汉帝国昔日的羁縻统治,如同浮油泼在深潭之上,从未真正融入这莽林的肌理。

直到寰宇帝国的钢铁触角,不可阻挡地延伸进来。

牂牁郡治且兰城,如今已是另一番景象。城池在旧有基础上进行了加固和扩建,虽远不及中原雄城,却也显出了帝国的气派。高大的城门楼上方,崭新的“寰宇帝国牂牁郡”石刻匾额取代了昔日模糊的汉篆。城内主街两侧,是模仿中原样式、但结构尚显粗陋的官衙、驿站、兵营,还有几家挂着显眼“官”字招牌的盐铁专卖店和粮行。空气中弥漫着新伐木料的松香、烧制砖瓦的烟火气,以及一种正在被强行注入这片土地的秩序感带来的紧绷。

郡守府内,气氛却如同这高原变幻莫测的天气,阴郁压抑。

新任牂牁郡行省总督秦毅,端坐在硬木公案之后。他年约四旬,面容清癯,颧骨略高,眼神锐利如鹰,带着中枢官员特有的、因长期处理文书而形成的沉静与刻板。案上摊开的,是工部新绘制的《牂牁郡治道垦荒图略》以及一份墨迹未干的奏报。他身后悬挂的巨大地图上,代表着帝国新修的驿道如同几道醒目的红色刀疤,从且兰城延伸出去,企图刺入群山深处;而计划中的甘蔗种植园区域,则被朱砂醒目标注在几块最大的坝子上。

“反了!简直反了!” 秦毅猛地一拍桌案,震得笔架上的毛笔簌簌跳动。他指着奏报,声音如同在压抑的火山口,带着强烈的怒意和深深的失望。“牂牁属县毋敛呈报:本月初八,濮人部族数百人,持刀弓棍棒,公然围攻我新设于‘黑石坝’的屯垦点!毁坏新开垦的田地十余亩,焚毁工部新配发之垦荒铁犁三具,打伤吏员三人,驱散屯垦民夫百余人!这还不是孤例!谈稿、夜郎、同并诸地,抵制丈量土地、阻挠新法推行之事,已是此起彼伏!”

他的目光扫过堂下肃立的几位心腹僚属——主管民政的同知、负责工程屯垦的工曹掾吏、以及掌管郡兵都尉。僚属们个个屏息凝神,面色凝重。

“看看!看看这些奏报写的什么?” 秦毅拿起另一份文书,语速极快,带着一种被深深刺痛的愤懑,“‘祖灵之地,不容外人踏足’?笑话!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山林乃部族共有,汉法分割买卖,不合祖规’?更是荒唐!帝国《田亩律》《赋税律》乃朝廷正典,容不得半点推诿!还有这‘统一学堂,强令子弟入学,诵读汉章,习汉俗,乃是断我族裔根基,灭我神灵香火’!愚昧!冥顽不灵!” 他越说越激动,带着一种中枢官员面对“蛮夷”时根深蒂固的优越感与使命感,“这些顽固的头人、巫师,守着那点可怜的‘祖规’、‘神灵’,煽动无知部民,抗拒王化!他们就是帝国新政在蜀南最大的绊脚石!黑石坝事件,就是最猖狂的挑衅!若不严惩首恶,何以儆效尤?何以彰显帝国法度?”

主管郡兵的都尉是个身材魁梧、面有风霜之色的汉子,闻言立刻抱拳,声音洪亮:“总督大人!末将请命!点齐郡兵精锐五百,再征发山外熟獠(相对归顺的部族)丁壮为向导辅兵,三日内即可开赴黑石坝!必以雷霆手段,捣毁聚众叛乱之巢穴,擒拿首脑!将带头闹事的几个寨子,连根拔起!杀一儆百!看谁还敢阻挠帝国大计!” 他眼中闪烁着军功的渴望和面对“未开化之民”的轻蔑。

“不可!总督大人,万万不可!” 主管民政的同知是个面容儒雅的中年人,此刻额角渗出细汗,急忙出言劝阻,“都尉大人勇武可嘉!然…然此等处置,恐…恐激成大变啊!这些部族,盘踞深山,地形险绝,民风剽悍,又极重血亲复仇。若贸然以大军压境,武力清剿,即使能胜,也必是血流成河!彼时仇恨深结,恐使整个牂牁郡乃至蜀南,永无宁日!日后推行任何政令,都将寸步难行!还望总督大人三思!当以怀柔为上,徐徐图之啊!” 他深知当地民情,话语中充满了忧虑。

“怀柔?徐徐图之?” 秦毅冷哼一声,眼神锐利地刺向同知,“本官自到任以来,何尝没有怀柔?何尝不想徐徐图之?减免了这些新附之地三年的赋税!对那些愿意合作的寨子,盐铁专卖都给了比山外更大的优惠!开办学堂,为的是让他们子孙能识字明理,摆脱蒙昧,将来能在这帝国中有一席之地!推行田亩丈量登记,是为了明确产权,减少争端,让他们能安心耕种,也可按律纳税,尽帝国子民之责!修路垦荒,更是为了打通商路,繁荣地方,将外面的粮食、布匹、铁器运进来,将山里的药材、毛皮、甘蔗运出去!让他们的日子真正好起来!哪一样不是为他们着想?哪一样不是一片公心,一片苦心?”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秦毅站起身,走到窗前,指着外面远处云雾缭绕的群山,语气带着深深的疲惫与不被理解的愤懑:“可他们呢?他们只看到我们要动他们的地,要教他们的娃,要让他们遵循新的规矩!他们只信那些装神弄鬼的巫师和只顾眼前蝇头小利的头人!他们把帝国的好意当成枷锁,把帝国的法度视为侵犯!同知大人,你来告诉我,面对黑石坝的刀枪棍棒,面对那些被砸毁的铁犁、被打伤的吏员,面对各部此起彼伏的抵制,这怀柔还要如何怀?这图之还要徐徐到何时?帝国中枢的目光已投注于此,《田亩律》的推行进度、税赋的增收、工部规划的开荒垦殖计划,都是要按期呈报的硬指标!耽误了朝廷大计,这责任,你同知来担,还是我总督来担?!”

同知被问得哑口无言,脸色苍白,只能深深躬身:“下官…下官惶恐!只是…只是担忧手段过激,反为祸端…” 工曹掾吏则垂首不语,他更关心那些被毁的铁犁和垦荒进度。

堂内陷入令人窒息的沉默。是强硬镇压,快速“见效”,但可能埋下血海深仇的种子?还是继续“怀柔”,忍受无尽的拖延和对帝国法度权威的持续侵蚀,最终无法向中枢交代?秦毅的眉头锁成一个深深的“川”字。他并非嗜血的酷吏,中枢培养的理性让他明白同知的忧虑有其道理。但帝国机器的巨大惯性、中枢施加的无形压力、以及自己对“推行新政,建立功勋”的渴望,都在将他推向那个看似干脆利落的选择——用铁与血,强行碾碎这山林的顽抗,如同帝国在关东、在河北曾经做过的那样。

牂牁郡腹地,黑石坝。

这里并非一马平川的平原,而是一片群山环抱中相对开阔的山间谷地。清澈的牂牁江支流蜿蜒流过,滋养着两岸肥沃的冲积扇。这里原本散居着濮人的几个大寨子,刀耕火种,狩猎捕鱼,日子虽然清贫,却也遵循着古老的节奏。

现在,这片宁静被粗暴地撕裂了。

谷地边缘靠近山脚的位置,一大片新翻开的黑红色土地暴露在阳光下,散发着泥土的腥气。这本该是充满希望的沃土,此刻却是一片狼藉。新挖的、用于排灌的水沟被泥土回填了大半,几道用石灰画出的、代表着田亩归属和道路规划的笔直白线被无数杂乱的脚印践踏得模糊不清。最刺眼的,是几堆被砸得扭曲变形的铁器——那是帝国工部新配发的、用于开垦坚硬荒地的重型步犁和碎土耙,此刻如同被折断肢体的怪兽,躺在翻起的土块中。几间刚刚搭起骨架、准备用作屯垦吏员住所和工具仓库的窝棚,被推倒焚烧过,只剩下焦黑的木炭和袅袅的青烟。

空气中弥漫着泥土味、草木灰烬的味道,还有一种无声的、沉甸甸的愤怒和对抗的气息。

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打破了这片死寂。数十骑精悍的骑士簇拥着两骑当先者,沿着新修的、尚显泥泞的驿道驰来。当先一骑上,身着代表帝国汉王身份的亲王常服,外罩轻便皮甲,面容温和却隐含威仪的中年男子,正是刘备。他身边,是一位身着青色文士袍、头戴进贤冠、气质温润如玉、眼神却异常明澈的年轻男子——马良,马季常。他原是诸葛孔明极为赏识的荆州才俊,如今被刘备倚重,以汉王长史身份处理地方事务,历练之意明显。两人身后,除了汉王府的精锐卫队,还有几名熟悉当地地理民情的本地向导。

勒马停在狼藉的田边,刘备的目光缓缓扫过这片被践踏的土地和被毁坏的农具,眉头深深蹙起。他翻身下马,走到一堆变形的铁犁旁,俯身捡起一块碎裂的犁铧。冰冷的铁块边缘锋利,上面沾着新鲜的泥土。

“季常,” 刘备的声音不高,带着沉重,“你看这犁铧,是工部新制的精钢所铸,坚韧远胜寻常熟铁。能将此物毁坏至此…绝非寻常争执口角。这是深恶痛绝,是有意为之的破坏。”

马良也已下马,走到刘备身边,蹲下身仔细查看地上的痕迹。他捡起一块被踩进泥里的麻布碎片,上面染有深色的血迹;又看到几处明显是棍棒重击留下的深坑。他的手指在泥土中捻过,感受着那份粗粝和躁动。

“殿下,看这些脚印的朝向和深浅,” 马良站起身,指向田亩边缘的山林方向,“袭击者并非来自一个方向。他们是从周围几个寨子汇聚而来,目标明确就是这处屯垦点。毁农具,驱赶人,填沟渠,破坏丈量标记…手法一致,有组织。这更像是一种宣告,一种集体表达的不满和警告。” 他顿了顿,声音带着理智的分析,“秦总督欲以雷霆手段镇压,恐正落入某些人期盼的陷阱。仇恨一旦种下,世代难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