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备点头,目光投向远处山林中若隐若现的寨子轮廓,那里似乎有无数双警惕而充满敌意的眼睛在注视着他们。他了解秦毅的处境和压力,更明白帝国律法和大政的刚性要求。但他更清楚,治理这“天高皇帝远”的蜀南,绝非简单的“令行禁止”可以奏效。这里盘根错节的血脉联系、根深蒂固的信仰习俗、以及千百年来对“外来者”的天然戒备,构成了一道比钢铁还要坚韧的无形壁垒。强行用铁犁去犁这壁垒,只会让双方都鲜血淋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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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召集这附近几个大寨的头人、寨老,还有…他们信赖的‘毕摩’(祭师、巫师),” 刘备做出了决定,语气沉稳而坚定,“告诉他们,帝国汉王刘备,在此相候。不究之前纷争,只谈日后如何相处。地点…就选在这黑石坝,在这片被毁坏的田地边。”
“殿下,此地…” 卫队长有些迟疑,此地刚发生冲突,显然不是什么安全善地。
“就在此地。” 刘备重复道,语气不容置疑,“让他们看到我们敢站在这里,也要让他们看到被毁坏的东西。季常,你亲自带人去请,态度务必诚恳。言明,只谈事,不论罪。若他们依旧闭寨不出…再言其他。” 这是他作为汉王,基于“仁德”人设和现代基层公务员调停矛盾经验所选择的姿态——示之以诚,也示之以从容。这是一种冒险,也是一种破局的尝试。
三日后,黑石坝。
牂牁江支流汩汩流淌,仿佛对岸边凝固的紧张气氛浑然不觉。在狼藉的垦荒地上方一片稍平的坡地上,临时清理出了一小块场地。刘备一方,只带了马良、卫队长和两名文书记录官,坐在几张简单的胡床上。对面,则是被“请”来的濮人部族代表。
气氛凝重得如同暴雨将至。
代表们约十余人。为首的三人最具分量:居中而坐的是“黑石坝”一带最大的寨子——青岩寨的头人哈吉老爹。他身形佝偻,须发皆白如银丝,脸上布满岁月刻下的深壑,皮肤是山岩般的棕褐色。他穿着最隆重的黑色麻布长衫,上面用彩线绣着繁复的图案,那是濮人祖先与山灵的象征。他头上缠绕着厚厚的蓝黑色头帕,浑浊的双眼半开半阖,手中紧紧握着一根象征权威的、雕刻着鹰首图案的乌木手杖。他像一块沉默而布满裂痕的古老磐石,代表着部族最根深蒂固的传统。
坐在哈吉老爹左侧稍后位置的,是一个身形精瘦、脸上带着几道狰狞旧疤、眼神如同鹰隼般锐利的中年男子——岩坎。他是附近几个寨子最出色的猎人,也是出了名的暴烈性子。此刻他双臂抱胸,腰间赫然插着一把磨得雪亮的砍刀,充满敌意和警惕的目光毫不掩饰地在刘备等人身上扫视,如同一头随时准备暴起伤人的困兽。他代表着那些失去猎场、对帝国开垦充满最直接愤怒的青壮力量。
而在哈吉老爹右侧,则是一位穿着百褶裙、头戴繁复银饰的老妪——沙玛姆嬷。她是这一带最受尊敬的“毕摩”(祭师),掌管着与神灵沟通、主持祭祀、解读吉凶的至高权力。她的脸上涂着神秘的靛蓝色纹饰,脖颈上挂着兽牙和骨片串成的项链,眼神幽深,仿佛能洞穿人心。她的存在,本身就代表着部族的精神世界和不可亵渎的祖灵信仰。她手中捻着一串不知名的果核念珠,嘴唇无声地嚅动着,仿佛在向无形的存在祈祷。
其余代表也多是各寨有威望的老人或剽悍的猎手,一个个面色沉郁,眼神复杂,沉默如山间的岩石。
刘备的目光缓缓扫过众人,最终落在哈吉老爹的脸上。他双手平放在膝上,身体微微前倾,开口打破了死寂。他没用华丽的辞令,也没提帝国大义,而是用一种平实、甚至带着一丝理解与无奈的语气,直接点出了双方的困境:
“哈吉头人,沙玛姆嬷,岩坎兄弟,各位寨老,” 刘备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这黑石坝的地,毁了;朝廷的犁,砸了;我的人,也伤了。事情发生了,帝国法度在此,总要有个说法。”
岩坎立刻冷哼一声,抱着胸的手臂更紧了,刀疤脸绷得像块石头。哈吉老爹眼皮微微抬了一下,依旧沉默。沙玛姆嬷捻动念珠的手指停顿了一瞬。
“但今日刘某来此,并非只为兴师问罪。” 刘备话锋一转,语气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我更想问问各位,问问生活在这片山林中的父老乡亲——毁掉这几块田,砸掉这几具犁,赶走我这几个吏员,之后呢?日子就能回到从前了吗?”
他抬起手,指向远处云雾缭绕的群山深处:“山里的野物,一年比一年少,可曾在?狩猎换来的盐巴、铁器,够寨子里几百口人一年用度吗?一场山洪,一场疫病,就能让一个寨子断粮绝户!各位头人寨老,谁没见过?谁家没经历过亲人饿死的惨事?” 刘备的话语直白而残酷,戳中了山民生存最核心的痛楚与恐惧。几个沉默的代表眼中闪过一丝深切的悲哀,连岩坎抱着胸的手也微微松动了一些。哈吉老爹布满皱纹的眼角,不易察觉地抽搐了一下。
“帝国要修路,要丈量土地,要办官学,要种甘蔗。” 刘备继续道,声音低沉而诚恳,“秦总督或有操切之处,令各位心生反感,甚至认为是要夺了诸位的生计和根本。我代他向各位致歉(他微微颔首)。但帝国所求,绝非是要断了诸位的活路!相反,是要为这牂牁群山,为各位的子孙后代,找一条更稳妥的活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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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示意了一下马良。马良立刻上前一步,展开一幅精心绘制的图卷,上面清晰地标注着黑石坝一带的地形、水源、现有村寨位置以及…几处用不同颜色清晰划分的区域。
“请看,” 马良的声音清朗,带着知识分子的条理,“帝国并非要夺走大家赖以生存的山林土地!青岩寨、老鸦寨、竹溪寨…各寨祖辈居住、开垦的熟地、祭拜祖灵的圣山、历代埋葬先人的坟山、日常取柴砍竹的山林,帝国律法明文保护!一律不予征用,也无需登记买卖,永久归属各寨共有!帝国只要求明确边界,避免日后寨子之间因此生隙。” 他用炭笔在图上清晰地点出几个区域。哈吉老爹浑浊的眼睛猛地睁开,第一次真正聚焦在那张图上。沙玛姆嬷也停止了捻动念珠,幽深的目光看向那些被圈定的“圣山”、“祖坟”区域。几个代表彼此交换着惊疑不定的眼神。这和他们之前得到的消息——帝国要将一切山林土地收归国有、强行买卖——完全不同!
“帝国要动用的,是那些无主、或利用率极低的生地、荒滩、陡坡!” 马良的手指移向图上标记为待开垦的黄色、红色区域,“比如这片江边的乱石滩,这片向阳的陡坡。帝国组织人力物力,将其开垦出来,统一规划引水灌溉,成片种植甘蔗等经济作物!甘蔗成熟,由帝国官营的制糖工坊统一高价收购!所得收益,一部分用于补偿因开垦需要而临时迁移的小部分住户(若有),一部分投入本地修桥铺路、兴办医舍药堂,剩余的大部分收益,将按照各寨协议出工出力的比例,直接分给参与开垦和种植的各寨集体!此其一!”
“其二,” 马良的声音带着一种清晰的规划感,“帝国在各寨新设的官学,绝非为了灭绝诸位的语言习俗!教材除汉文外,将有专人记录、编撰包含濮人传说、祭祀礼仪、山歌调子的乡土读本!教授内容,除识文断字外,更侧重实用的算术、农桑改良之法、简单医理!帝国选拔人才,不分汉夷,唯才是举!若有寨中聪慧子弟,学有所成,将来可在牂牁郡衙、甚至蜀中、长安为官为吏,为本族、为家乡说话谋利!此非断根,实为开枝散叶,为寨子培养未来的倚仗!”
马良的话语,清晰、具体,充满了细节和可操作性。他拆解了帝国政策中看似冰冷强硬的条文,将其转化为与部族切身利益相关联的选项。土地不是强夺,而是开荒共享收益;学堂不是洗脑,而是提供改变命运的可能。刘备在一旁静静听着,心中暗赞马良的条理和对人心的把握。这不是空许诺,而是基于现代基层治理经验中“利益绑定”和“赋权增能”的理念,试图在尊重核心传统的前提下,为山民打开一扇通往更稳定生活的门。
然而,回应他的,并非预想中的松动或讨论。哈吉老爹依旧沉默得像块石头,只是握着乌木手杖的指节捏得发白。沙玛姆嬷低下头,又开始快速捻动她的念珠,口中喃喃声更急,仿佛在与无形的力量激烈沟通。
“巧言令色!” 一声爆喝猛地炸响!只见岩坎猛地站起身,如同一头被激怒的豹子!他双目赤红,指着马良,也指着刘备,声音因极度的愤怒和不信而颤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