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有甚者,” 张机的声音愈发低沉,带着一种深切的忧虑,“此物对某些病邪(细菌)效力显着,然对另一些,则毫无作用。更令人忧惧者,我等已在试验中发现,若此药滥用,或是剂量不足、疗程不全,那些原本畏惧此药的病邪,竟能自行生出抵御之能!待其再次卷土重来,毒性更烈,此药便告无效!此即为——‘耐药’!” 他抛出了这个全新的、足以颠覆传统医学认知的概念。
“耐药?病邪能自行抵御药力?” 这一次,连沈括也露出了深深的震惊和凝重之色。这完全超出了他对自然规律的理解范畴。这不是简单的毒性问题,而是药物本身可能催生出更强大、更难缠的敌人!
“荒谬!诡异!” 陆绩抓住机会,声音带着一丝颤抖和无法理解的恐惧,“此物非但本身即带剧毒,杀人于无形,更能点化邪祟,使其益发凶顽!此非救世之药,实乃乱世之妖!张仲景!尔等钻研此等诡谲凶物,究竟是救人,还是助那病魔为虐?若使其扩散,病邪肆虐,天下无药可治,届时生灵涂炭,尔等百死莫赎其罪!” 他的恐惧上升到了对未知生态灾难的恐慌,将青霉素描绘成了打开潘多拉魔盒的钥匙。
“陆公此言,太过!” 沈括强压住心中的震撼,反驳道,“病邪演化,本是天道。古之瘟疫,一次烈过一次,岂非病邪自身之变?此物能救人无数,已是明证!不能因其有瑕,便全盘否定!关键在于如何使用!需定下严规,非危急重症、他药无效者,不得擅用!更需穷究其理,明其毒性根源与耐药之由,方可趋利避害!” 他提出了有限使用和加强研究的折中方案。
庞统耳边的嗡嗡声更响了。他身体微微前倾,双手用力按在冰冷的桌面上,试图压下胃部的不适和脑海中的眩晕。他看向一直沉默如石的贾诩:“文和公,司农寺负责监察帝国粮仓、农事,亦关乎万民疫病防范。此物‘耐药’之能,是否会如陆公所言,扰乱天地生克,酿成无法收拾之疫祸?其毒性莫测,又是否会对水土、谷物、乃至六畜造成不可逆之污损?司农寺对此,可有见地?” 他的问题尖锐而实际,直指司农寺缺席的核心——他们对生态影响的评估。这是委员会成立最重要的基石之一:不仅要评估对人的风险,更要评估对整个帝国赖以生存的生态基础的风险!
贾诩的眼皮终于抬了抬,那双阅尽沧桑、洞悉无数阴谋的眼眸里,依旧是一片深不见底的古井寒潭。他的目光缓缓扫过张机脚下那些装着琉璃瓶的木箱,又掠过陆绩愤怒苍老的脸,最终落在庞统那强忍不适却异常锐利的眼神上。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平缓得没有一丝波澜,却让整个大厅的温度骤降:“庞主席所虑,司农寺岂敢轻忽?此物生于腐坏,其性诡谲,既能杀灭人畜体内之邪祟,焉知其散逸于天地水土之间,不会杀灭万物生长之根基?此等以奇力强行扭转自然生灭之道之物,其后果…” 他微微一顿,每一个字都带着千钧重压,“司农寺…正在详查。不日,必有…结论。”
那个冰冷的停顿,如同审判前的延迟宣判。他未置可否,但“详查”二字,本身就代表着最高级别的警惕与怀疑。没有司农寺的背书,任何关于大规模应用的决定,都将如同行走在无底的流沙之上。
“不日?” 庞统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烦躁,胃部的翻搅更甚,“此物关乎前线将士生死,关乎万千产妇性命!多耽搁一日,便不知有多少本可挽救的生命在哀嚎中消逝!又有多少病邪在无约束地滋长蔓延!伦理之辨,风险之思,绝不可成为阻碍救人之壁垒!然司农寺所虑,亦绝非空穴来风!” 他猛地站起身,动作有些突兀,长袍的下摆甚至带翻了桌上的一支毛笔。他无视了毛笔滚落的轻微声响,双手撑着桌面,目光如电般扫过全场,将张机眼中的急切、陆绩脸上的顽固、沈括的焦灼、贾诩的深寒尽收眼底。
“此‘青霉素’,乃造化偶然所赐,亦是帝国医者呕心沥血所得。其效神异,其险莫测!吾辈今日所决,非止此物之存废,更关乎帝国将来如何驾驭此类足以改天换地之伟力!” 庞统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力量,每一个字都清晰地盖过了窗外的雷声雨势,“委员会决议如下!”
厅堂内落针可闻,所有人的心脏都被提到了嗓子眼。庞统深吸一口气,压下胸腹间的不适,字字铿锵:
“其一,即刻起,将‘青霉素’列为‘帝国一级受控奇药’,其配方、制取工艺、关键菌株样本,由帝国科学院医学分院严格封存保管,非经伦理委员会及司农司双重核准,任何机构、个人不得私自制取、拥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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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二,其应用范围,仅限于濒死危症,且须由三级以上医官亲自申请,经至少两位委员会指定药理专家评估核准后,方可使用!所有用药过程、病患反应,无论成功与否,皆须详实记录,即时上报委员会及司农司备案!”
“其三,责成医学分院,集帝国最优医药格物之才,成立专项推究院。其首要之务,便是穷尽一切手段,解明此药之‘过敏’之源,探清‘耐药’之机!同时,严密监测此药在救治过程中对水土环境、六畜生机之潜在影响,定期呈报!”
“其四,工部、户部协同,立即研究建立此药隔离制取工坊之方案,选址须远离水源、农田、居民稠密区!方案未定,工坊未成之前,制取规模,严加限制!”
他吐字清晰,四条决议如同四道铁闸,瞬间将“青霉素”这匹刚刚显露出神异脚力的烈马,牢牢地禁锢了起来。每一道闸门,都对应着方才激烈争论中提出的核心恐惧:失控扩散(受控封存)、滥用风险(严格审批)、未知毒性/耐药性(专项研究)、生态污染(隔离制取)。
“此乃暂行之规!后续细则,依据推究进展及司农司结论,另行增补!” 庞统斩钉截铁地做了结束语,额角的汗水终于滑落下来,滴在深色的橡木桌面上,留下一个深暗的圆点。他感到一阵强烈的眩晕袭来,勉强站稳。
马蹄形长桌两侧,反应各异。陆绩等人虽对“奇药”被保留下来仍有不满,但看到如此严苛的限制,紧绷的脸色总算缓和了几分。沈括和工部、户部的代表则微微皱眉,认为限制过严,但面对司农司的沉默和贾诩带来的无形压力,也知此刻无法强求更多。贾诩依旧是那副古井无波的样子,似乎对决议内容既无赞同也无反对,只有深不见底的评估。
张机躬身领命,声音带着一丝如释重负,但更多的是一种前路维艰的沉重:“院长领命!必当恪守规章,谨慎推究,不负帝国重托!” 他身后的年轻助手连忙弯腰去整理脚边的木箱。
听证结束的沉闷气氛开始在大厅里弥漫。人们低声交谈着,或摇头,或沉思,陆续起身。张机带着助手,抱着那些装有琉璃瓶的木箱,在数道复杂目光的注视下,沉默地转身,走向那扇沉重的橡木大门。他的背影显得异常疲惫,却又异常坚定。
就在张机一行人步出启明阁那扇沉重雕花大门的瞬间,一个身影悄然从侧廊的阴影中现身,快步跟了上去。来人披着一件不起眼的灰色斗篷,兜帽压得很低,遮住了大半面容,步履轻捷无声,仿佛一道凝结的阴影。
张机似有所感,脚步微顿,却没有回头,只是对着身旁抱着最重要那箱菌株样本的助手低声吩咐了一句。助手点点头,抱着箱子,与另一名助手一起,朝着医学分院主楼的方向匆匆而去。张机则独自转向了一条通往分院深处、更为僻静的辅助研究区的回廊。
斗篷人紧随其后,亦步亦趋。两道身影在空旷而略显幽暗的回廊中穿行,唯有脚步的回声在光滑的石壁上轻轻叩响。
不知拐过了几个弯,张机推开一扇厚重的、挂着“病理标本库”铜牌的橡木门,闪身而入。斗篷人也无声地跟了进去,反手轻轻掩上了门扉。
门内是一个高大的、充满奇异气味的房间。光线被高高的、拱形的彩绘玻璃窗过滤成幽暗朦胧的斑驳色块,勉强照亮了四周一直顶到天花板的巨大木架。架子上密密麻麻摆放着数不清的、大小不一的琉璃罐,里面浸泡着各种难以名状的生物组织和器官标本,在昏昧的光线下呈现出奇诡的形态。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混合了福尔马林、草药和某种腐朽气息的复杂味道,冰冷,滞涩,令人下意识地屏住呼吸。
张机走到房间中央一张空置的石台前,似乎只是在这里等待。斗篷人缓步上前,抬起手,轻轻掀开了兜帽。
兜帽滑落,露出蔡琰那张清丽而沉静的脸庞。她的眼神深邃,如同蕴藏着千年智慧的古井,此刻却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忧思。窗棂透下的幽蓝光影在她鬓角跳跃,给她平添了几分神秘气息。
“仲景先生,辛苦了。” 蔡琰的声音很轻,如同叹息,带着一种穿透时光的宁静感,在这充满死亡标本气息的房间里,竟奇异地融合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