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边关的漏洞

王振亲信太监刘瑾至大同监军,第一道命令竟是克扣三成军饷“以备犒赏”。

守备将军赵崇愤然拍案:“弟兄们饭都吃不饱,拿什么守城墙?”

刘瑾慢条斯理弹着茶沫:“赵将军,你这是要抗旨?”

“啪!”

赵崇蒲扇般的巴掌狠狠拍在粗糙的木案上,震得那盏缺了口的粗陶茶碗一跳,浑浊的凉水泼溅出来,洇湿了案上那份刚送来的文书。

“三成?他妈的开口就要克扣弟兄们三成的饷银!说什么‘以备犒赏’?屁的犒赏!弟兄们肚子里连点油星都见不着,饿着肚子,拿他娘的什么去守城墙?拿头去顶瓦剌人的狼牙棒吗?!”他额头青筋暴起,吼声在简陋的军衙堂内回荡,震得梁上灰尘簌簌而下。

几个同样穿着旧战袄的偏将、校尉站在下首,个个面色铁青,拳头攥得死死的。有人啐了一口,低骂道:“直娘贼!这阉狗一来就没好事!”

“将军,这口气不能忍!咱们找那姓刘的太监说理去!”

“对!说理去!”

群情激愤,粗重的喘息声和压抑的怒骂交织在一起。大同镇这苦寒之地,朝廷的粮饷本就是有一顿没一顿,好不容易盼来了这点活命钱,如今新来的监军太监刘瑾,屁股还没坐热,第一把火就烧向了这救命的饷银。这简直是要抽掉边军脊梁骨!

赵崇胸口剧烈起伏,那双惯常握刀沉稳有力的手,此刻却微微发颤。他不是怕,是怒,是憋屈!他环视一圈这些跟着他出生入死、啃雪嚼冰的弟兄,一个个面黄肌瘦,战袄破旧,可眼神里那点守土卫边的火苗还没熄。这刘瑾,是要把这最后的火苗也按灭在泥水里!

“走!”赵崇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猛地转身,带着一股旋风就往外走。将领们哗啦啦跟上,脚步沉重,踏起一地烟尘。

监军太监刘瑾的行辕,临时设在大同城内唯一还算齐整的前参将府邸。与赵崇那边军衙的粗犷简陋相比,这里虽谈不上奢华,却也收拾得干净,甚至点起了淡淡的熏香。

刘瑾一身簇新的葵花团领衫,坐在铺了软垫的酸枝木椅子里,正用小指上寸许长的指甲,慢条斯理地拨弄着盖碗茶盏里浮沉的茶叶沫子。两个小太监垂手侍立在他身后,眼观鼻,鼻观心。

脚步声如擂鼓般由远及近,砰一声,房门被大力推开,赵崇带着一身寒气闯了进来,他身后的将领们堵在门口,一双双眼睛如同喷火的刀子,钉在刘瑾身上。

堂内雅致的熏香气味,瞬间被这群武夫带来的风尘和汗味冲散。

刘瑾眼皮都没抬一下,专注地吹了吹茶沫,呷了一小口,细细品味般咽下,才拖长了调子,阴阳怪气地开口:“哟——赵将军,这是唱的哪一出啊?带着这么些人,闯咱家的行辕,是边关太平无事,闲得发慌,来给咱家演武助兴?”

赵崇强压着一拳砸碎那张白胖脸的冲动,指着跟进来的文吏手中那份文书,声音如同砂石摩擦:“刘公公!这克扣三成军饷的命令,是何道理?!大同镇将士浴血戍边,粮饷本就时常拖欠,如今连这仅有的活命钱都要盘剥,你让数万边军弟兄如何心服?军心若散,这大同城还怎么守?!”

“呵,”刘瑾轻笑一声,终于抬起眼皮,那双细长的眼睛里没有丝毫温度,只有一丝居高临下的嘲弄,“赵将军,好大的火气。‘盘剥’?这话说的可就难听了。咱家这是奉了王公公的钧旨,体恤边军将士辛苦,特意从牙缝里省出些银钱,以备不时之需,搞劳有功之士。怎么到了你嘴里,就变得如此不堪?王公公一片苦心,你们这些丘八,懂什么?”

“犒赏?有功之士?”赵崇身后一个性急的偏将忍不住吼道,“弟兄们都快饿死了!有功无功,都得先填饱肚子!眼下瓦剌探马活动日益频繁,大战不知何时就会爆发,这时候削减军饷,简直是自毁长城!”

刘瑾的脸色骤然一沉,手中茶盏“铛”一声重重磕在桌上,声音尖利起来:“放肆!这里有你说话的份儿?赵将军,你就是这么管教下属的?!咱家看你们不是来问饷银,是存心来找茬,抗命不尊!”

他猛地站起身,虽然身材不算高大,但那身宦官袍服和阴鸷的气势,却带着一股无形的压力。他踱到赵崇面前,几乎贴着他的脸,一字一顿,声音压得极低,却如同毒蛇吐信:“赵崇,赵将军。你在大同镇守备的位置上,坐了有些年头了吧?听说……去年冬天,你私自开仓,放了一批陈粮给城外那些快饿死的流民?可有此事?”

赵崇瞳孔猛地一缩,浑身肌肉瞬间绷紧。那是去岁寒冬,大雪封路,朝廷赈济迟迟不到,眼看城外聚集的流民就要易子而食,他冒着天大的干系,动用了部分军仓存粮。此事做得隐秘,没想到……

刘瑾看着他骤变的脸色,得意地笑了,退回座位,好整以暇地整理着衣袖:“王公公执掌司礼监,提督东厂,这天下事,有什么能瞒得过他老人家的眼睛?本来嘛,按律当斩……不过,王公公念在你戍边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这才压了下来,让咱家来这边镇监军,也是给你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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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重新端起茶盏,用杯盖轻轻拨弄着水面,语气变得“推心置腹”,却又带着赤裸裸的威胁:“赵将军,你是聪明人。这军饷嘛,怎么发,发多少,自有朝廷法度,哦不,是自有王公公和咱家来考量。你呀,就安心带你的兵,练你的阵。只要听话,之前的事,咱家可以当做没发生过。若是不听话……”

他顿了顿,抬起眼,目光如冰锥般刺向赵崇:“那就不光是丢官去职,恐怕你这项上人头,还有你手下这些……不知好歹的东西,都得一起去菜市口走一遭!到时候,瓦剌人打过来,守不守得住,跟你们这些死人,又有什么关系呢?嗯?”

最后那声拖长的“嗯”,带着戏谑和残忍。

门口站着的将领们虽然没听清刘瑾具体说了什么,但看到赵崇瞬间苍白的脸色和紧握的双拳,心中都是一沉。他们意识到,这阉狗手里,捏着能把赵将军乃至他们所有人置于死地的把柄。

赵崇站在那里,如同一尊瞬间被抽去魂魄的石像。愤怒的火焰还在胸腔里燃烧,却被一盆名为“现实”的冰水兜头浇灭,只剩下刺骨的寒冷和无力。他想起家中老小,想起跟随自己多年的这些弟兄的身家性命,想起那批救活了数千流民却也足以让他万劫不复的军粮……他牙齿咬得咯咯作响,牙龈似乎都渗出血来,咸腥味在口中弥漫。

那满腔的怒火,那戍边军人的血性,最终在这赤裸裸的威胁下,被硬生生压回了心底最深处,碾碎,化为齑粉。

他喉咙滚动了一下,极其艰难地,几乎是从胸腔里挤压出几个字,声音干涩沙哑:“末将……不敢抗命。”

刘瑾满意地笑了,笑容如同毒疮绽放:“这就对了嘛。识时务者为俊杰。赵将军是聪明人,以后咱们同心协力,为皇上,为王公公,守好这大同镇。去吧,安抚好你手下那些兵痞,饷银……会按时发放的,该多少,就是多少。”

赵崇猛地转身,不再看刘瑾那张令人作呕的脸,也不看身后弟兄们那惊愕、失望、困惑交织的眼神,几乎是踉跄着冲出了行辕。外面的阳光有些刺眼,他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