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月色朦胧的深夜,他蜷在干燥些的草料堆里,借着远处马灯投射过来的微弱光晕,用手指在布满灰尘的地面上,无意识地划拉着白天偶然听来的几个宦官衙门的名号和它们之间错综复杂的隶属关系。嘴里无声地念念有词:“司礼监…批红…权柄最重…御马监…掌兵符、勇士营…亦不可小觑…”
“嘿!那小子!不睡觉,鬼鬼祟祟嘀咕什么呢?”一个带着几分戏谑的少年声音突然在寂静的马厩里响起。
刘瑾吓得一个激灵,几乎是弹跳起来,猛地抬头,见一个年纪稍长、约莫十六七岁,同样穿着低阶宦官青褐色服饰的少年,嘴里叼着根草茎,斜倚在马厩的木栏边,脸上带着点玩世不恭的好奇笑容。是张永,也在御马监当差,平日里打过照面,听说比自己早入宫一两年,似乎有些门路,为人也比其他小太监爽朗些。
刘瑾心脏怦怦直跳,迅速用脚抹掉地上那些可能招来祸端的痕迹,站起身,习惯性地垂下眼,双手紧张地交握在身前,低声道:“没…没什么,张哥,就是…就是睡不着,背背规矩,怕…怕出错。”
张永嘿嘿一笑,吐掉嘴里的草茎,从怀里掏出个小小的油纸包,随手扔了过来,动作带着一种与他身份不符的洒脱:“喏,接着!今天前面宫里宴席撤下来的,沾点荤腥,算你小子有口福。”
刘瑾下意识接住,入手微沉,油纸还带着点对方的体温。他打开一看,是一块啃了一半、但上面还沾着不少酱色肉末的骨头,浓郁的肉香瞬间钻入鼻腔,刺激着他长期缺乏油水的肠胃。他喉头剧烈地上下滚动了一下,唾液不受控制地分泌,却没有立刻下口,而是先抬眼,带着一丝警惕和不解看向张永。在这地方,无故的好意往往意味着代价。
张永似乎看出了他的疑虑,满不在乎地摆摆手,声音压低了些:“快吃吧,看你瘦得跟马厩里的拴马桩似的,风大点都能吹跑。这鬼地方,咱们这些没根没基的,互相搭把手,多个朋友总比多个敌人强,指不定哪天就能拉一把呢。”他顿了顿,又补充道,“放心,干净得很,咱家试过了,没毒。”
这话说得直白,甚至有些粗俗,却奇异地让刘瑾紧绷的心弦松了一丝。他不再犹豫,低下头,小心翼翼地啃食着那块残羹。久违的油脂香味和咸鲜的肉味在嘴里爆炸般化开,顺着食道滑下,温暖了冰冷的肠胃。这滋味,比记忆里过年时尝过的一星半点肉沫还要鲜美。他慢慢地、珍惜地啃咬着,连骨头上的一点筋膜都不放过。
吃完后,他抬起头,用袖子擦了擦嘴,看向张永。月光透过马厩顶棚的缝隙,斑驳地洒下来,照亮了张永带着点痞气的笑脸,也照亮了自己沾着油渍的嘴角。刘瑾努力挤出一个不算熟练、但比以往任何一次讨好式的笑容都更真切的弧度,哑着嗓子,郑重地说:“谢…谢张哥。”
张永拍了拍他的肩膀,力道不轻:“行了,别跟个娘们似的。赶紧睡,明儿一早还得铲马粪呢!”说完,他打了个哈欠,晃晃悠悠地走向自己睡觉的角落。
刘瑾站在原地,手里还捏着那根光溜溜的骨头,指腹感受着那上面残留的、微弱的暖意。他低头看着这根骨头,又抬头望向马厩外被宫墙切割成狭长一条的、墨蓝色的夜空。月光清冷,但方才那点肉香和张永直白的话语,却像一颗小小的火种,投进了他冰封已久的心湖。在这冰冷彻骨、步步惊心的宫墙深处,两个同样卑微、同样挣扎求生的少年,因为一块残羹,悄然系上了第一缕命运的丝线。刘瑾紧紧攥着那根骨头,感受着那点微不足道却真实存在的暖意,心底那枚名为“野心”的、早已深埋的种子,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疯狂汲取着这片残酷土壤里名为“机遇”、“人脉”和“不甘”的养分,等待着破土而出、攫取阳光的那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