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林衍讲解完毕,阿依莎站到了人群的中央。她将缀着银铃的裙摆轻轻一旋,腰间佩戴的党项族七星铜牌在阳光下折射出细碎光芒。目光扫过人群时,她特意在几个裹着褪色头巾的汉人匠户身上停留片刻,而后用党项语与汉语交替着开口:“天可汗赐予的《蕃汉合时掌中珠》记载着,各族言语当如酥油与茶汤相融。”
“大家可知道,我们如今的困境,皆是那些铁戎贵族和色目商人一手造成的。”阿依莎的声音洪亮而清晰,说话间从袖中抖落三枚穿孔的党项铜钱,“色目商人通过‘扑买税制’——就像这铜钱上的孔眼,每过一道关卡就刮走我们一层血肉!”她突然将铜钱抛向空中,铁器相击迸出火星,“他们垄断漠南铁器贸易,连打把镰刀都要用三张羊皮换!”
人群顿时如煮沸的奶茶锅翻腾起来。几个老匠人攥紧了拳头,指节发出咔咔的响声;蒙着面纱的回鹘妇人把怀中的襁褓搂得更紧;角落里有个跛脚少年突然掀开衣襟,露出被烙铁烫伤的“逃奴”印记。阿依莎见状立即变换声调,用草原长调般的韵律继续道:“铁戎千户的‘军需征发令’更如狼群掠食,去年冬月强征的八千石粟米,如今还在阴山北麓的仓窖里发霉!”
“这些贵族的剥削,让我们汉人工匠失去了自由,沦为了农奴。”阿依莎越说越激动,羊皮靴重重踏在石阶上。她顿了顿说道:“铁戎底层民众何尝不是如此,贵族将铁戎底层民众当作财产,呼来喝去,何尝有过尊严?不管是汉人,还是铁戎人、西夏人,我们被压迫的苦命人!”林衍惊了,没想到阿依莎竟有如此煽动力。这时,阿依莎突然解开腰间缀满彩色琉璃的革囊,掏出的不是党项匕首,而是本用火漆封着的《火器图录》。当翻到绘着“旋风炮”图样的页面时,特意将书页转向东南角几个铁戎牧人:“看这炮架榫卯,不正是你们擅长的桦木拼接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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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药配比改良后,硝石七分、硫磺两分、炭粉一分,掺入河西走廊的沙棘汁......”阿依莎边说边用指甲在书页上划出闪亮的痕迹,仿佛那些字符随时会化作真正的火焰,“三眼铳的射程能穿透三层牛皮盾,让草原骑兵的马蹄在三十步外就失去威风!”
林衍适时上前,从怀中取出个铜制机括模型。当他演示如何将蒙古弯弓的扳指改良成火绳枪击发装置时,几个铁戎匠人突然用生硬的汉语喊道:“用马鬃混着骆驼绒做火门塞,遇潮不胀!”林衍眼睛一亮,立刻接道:“正是!汉人精于铜芯铸造,你们擅长皮革处理,若能将‘百炼钢’与‘鱼鳞甲’的技法相融......”说着突然扯开衣襟,露出胸口处汉铁文字交错的刺青。
突然,一柄镶嵌着绿松石的弯刀劈开人群。一直在旁一言不发的义军首领——李猛布满老茧的手掌上还沾着矿砂,腰间别着半截断裂的锁链。“去年腊月,就是这些戴毡帽的家伙烧了我们的冶铁坊!”他刀尖直指某个铁戎牧人颈间的狼牙项圈,“说什么协作,怕是又要骗走我们的‘冷锻甲’秘方!”刀锋掠过时,恰好削断空中飘落的榆钱,两半铜钱状的叶片旋转着坠入尘土。
阿依莎突然抓起地上一把混着铁砂的泥土:“看这褐铁矿里的赤色纹路!汉人懂得用磁石选矿,铁戎人知晓如何用马粪煅烧去硫——”她将泥土分成两把,突然又狠狠揉成一团,“就像漠南的沙与阴山的雪,分开来只会随风飘散,糅合了才能筑成抵挡风雪的城墙!”说着猛地将泥团拍在青石板上,竟隐约显出个太极阴阳鱼的形状。
第三节:玉佩的震慑
李猛踏着沉重的步伐向二人逼近,刀刃在地面拖出刺耳的刮擦声。他额头青筋暴起,赤红双目中翻涌着暴戾之气,刀尖随着手臂肌肉的震颤在空气中划出银亮弧光。围观百姓慌乱后退时撞翻了街边竹筐,腌菜坛子碎裂的声响让林衍喉结滚动,少年单薄的脊背已渗出冷汗,却仍倔强地张开双臂挡在阿依莎身前。
阿依莎纤长睫毛在面颊投下蝶翼般的阴影,她伸手按住林衍紧绷的肩头,指尖传递的温热让少年诧异地回头。党项女子鸦青色长袍被风掀起一角,腰间缀着的银铃却纹丝不动。当李猛高举长刀发出野兽般的低吼时,她突然从颈间扯出细银链,镶嵌着和田青玉的坠牌在正午阳光下折射出孔雀翎羽般的幻彩。
刀风掀动阿依莎鬓边碎发的瞬间,玉佩内层鎏金的西夏文突然在强光下显形。几个识得王族徽记的老者倒抽冷气,有人膝盖发软几乎跪倒。阿依莎指尖轻抚玉佩背面凹凸的狼首图腾,那是铁戎大汗亲卫才配镌刻的印记。她清冽嗓音穿透人群的骚动:“三年前兴庆府血夜,此物从五百具党项贵胄尸骸中完整带回。你们猜为何?”
李猛的刀刃悬停在阿依莎眉心三寸处,汗珠顺着刀脊滚落,在少女鼻尖碎成晶莹。突然有老妇哭喊:“是铁木真金帐的赦命符!”这声叫喊如同冰水浇入沸油,人群轰然炸开。几个铁匠铺学徒挤到前排,他们沾满煤灰的手指着玉佩边缘镶嵌的苍狼髌骨——那是铁戎贵族才被允许使用的装饰。
阿依莎突然翻转手腕,玉佩背面赫然露出汉字篆刻的“天下同安”。她指尖轻点徽记交接处细微裂痕:“大汗的后裔——天泰王子当年亲手折断的誓约,现在该由我们重新熔铸。”说着突然扯开衣领,锁骨处狰狞的烙铁伤疤让林衍瞳孔紧缩——那正是西夏宫廷匠人特有的黥刑图案。
当啷一声,李猛的刀尖垂落在地。卖炊饼的瘸腿老汉突然捶胸痛哭:“我女儿被抢进斡脱商队那年,他们靴底也踩着这样的狼头!”人群如同被飓风席卷的麦浪,此起彼伏响起压抑多年的呜咽。阿依莎踏着满地腌菜汁向前,玉佩在她掌心如同燃烧的青色火焰:“当草原的鹰隼啄食羔羊,难道要等它们啄穿最后一具皮囊才懂得反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