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4章 窥亡录(中)

阶梯向下,深入一片连油灯光芒都无法企及的浓稠黑暗。陈默左手紧握着那柄冰冷刺骨的守陵刻刀,指尖因用力而发白,这似乎成了他此刻与“正常”世界唯一的、脆弱的连接。右手的蜡化部分死寂而沉重,像一块不属于他的、散发着腐臭的赘肉,随着他踉跄的脚步轻微晃动。

每一步踏在冰冷的石阶上,都带回空洞的回响,仿佛这阶梯永无止境。上方灵堂那令人窒息的死寂被远远抛在身后,取而代之的,是下方涌来的、更浓郁的冢蜡气息。它不再仅仅是陈腐的尸油味,而是混合了更深层的东西——潮湿的泥土,某种古老矿物的腥气,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无数细碎意识低语的精神污染,丝丝缕缕地钻进他的脑海。

他感觉自己正在走入一个巨大生物的腹腔。

不知下了多久,阶梯终于到了尽头。

眼前豁然开朗,却又瞬间被更大的惊悚攫住。

这是一个巨大的天然洞穴,远比上方的灵堂宽阔无数倍。洞穴的穹顶高悬,隐没在黑暗中,看不到顶。而洞穴的中央,并非实地,而是一片望不到边际的、缓慢蠕动着的、暗沉粘稠的蜡湖!

湖面并不平静,如同活物般微微起伏,偶尔“咕嘟”一声,冒起一个粘稠的气泡,破裂时散发出令人作呕的恶臭。蜡湖的颜色并非单一的黄,而是呈现出一种诡异的斑斓——深褐、暗红、灰白、乃至一些无法形容的污浊色彩交织在一起,仿佛融化了无数不同时代、不同质地的蜡制品,最终汇聚成这片死亡的沼泽。

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在这片无边无际的蜡湖之中,隐约可见无数人形的凸起!它们半沉半浮,姿态各异,有的仰面,有的蜷缩,大部分都已被蜡湖同化得只剩模糊轮廓,像是湖底生长出的诡异珊瑚。只有极少数,靠近“湖岸”的区域,还能勉强分辨出五官和衣着的细节,它们无声地凝视着洞穴顶部无尽的黑暗,脸上凝固着最后一刻的恐惧或绝望。

这些,就是“冢蜡”的来源?历代守陵人,以及那些最终未能被“代身”完全转移“影蚀”而彻底蜡化的族人?他们……都成了这蜡湖的养料?陈默感到一阵剧烈的反胃,几乎要呕吐出来。

洞穴的四周,并非空无一物。靠近岩壁的地方,有着人工开凿的简陋平台和走道。一些相对“新鲜” 的蜡像,如同上方的那些一样,静静地坐在平台之上,围拢着这片蜡湖。它们的“新鲜”只是相对湖中那些几乎融化的躯体而言,依旧死寂,但形态完整。陈默甚至看到了几具穿着近代服饰的,其中一具,赫然穿着与他爷爷晚年常穿款式相似的深蓝色中山装!

爷爷?!他也在这里“沉眠”?

陈默的心脏狠狠一抽,下意识地想要靠近,但脚下踢到了什么东西,发出“哐当”一声轻响。

他低头,是一盏样式古老的油灯,灯座是黑铁铸造,雕刻着与鸟形钥匙、刻刀柄上类似的扭曲符文。油灯旁边,还散落着几块暗沉如煤炭、却隐隐泛着油脂光泽的块状物——信息流告诉他,这是“引魂脂”,点燃后能暂时驱散“影蚀”的低语,也是维持油灯长明不灭的关键燃料。

他捡起油灯,触手冰凉。犹豫了一下,他用刻刀小心翼翼地从一块“引魂脂”上刮下少许碎屑,填入灯盏。然后,他尝试着用刻刀的刀锋,在灯盏边缘轻轻一划。

“嗤——”

一簇幽绿色的火苗骤然窜起,安静地燃烧起来。光芒并不明亮,却奇异地驱散了周围一小片区域的黑暗,连那无孔不入的精神低语也减弱了许多。在这绿光的映照下,蜡湖那斑斓粘稠的表面显得更加诡异莫测。

借着这幽绿的光芒,他看清了自己踢到油灯的地方,岩壁上刻着一些古老的壁画和扭曲的文字。文字他完全不认识,像是某种失传的符文,但壁画的内容,却让他脊背发凉。

第一幅:一个身形模糊、被描绘得如同神只(或恶魔)般的存在,从一团混沌的阴影中诞生,它的目光所及,生灵化作僵直的蜡像。

第二幅:一群先民模样的人,跪拜在那存在面前,双手奉上祭品。那存在的部分阴影,似乎融入了其中一个先民的身体。

第三幅:那个融合了阴影的先民(他的额头有一个醒目的鸟形标记),带领族人建造了一个地穴(就是这里?),并将一些变成蜡像的族人沉入一片“湖泊”。

第四幅:手持鸟形符文武器的后人(守陵人),在地穴中与从蜡湖里爬出的、扭曲的阴影怪物战斗。

第五幅:壁画到这里变得残缺模糊,似乎被刻意损毁了,只能看到最后,那个额头有鸟形标记的先民,自身也逐渐化为了蜡像,沉入湖中,而湖中心,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发光。

影蚀的起源?那个混沌阴影就是“影蚀”的本体?陈氏的先祖,竟然主动接纳了它的一部分?为了力量?还是为了……其他什么?守陵人的职责,从一开始就是镇压和引导这股力量?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陈默感到一阵眩晕。家族的秘密,远比想象中更加黑暗和古老。

“咕噜……咕噜噜……”

就在这时,前方不远处的蜡湖,突然剧烈地翻腾起来!

一个巨大的气泡鼓起、破裂,粘稠的蜡浪向四周涌开。紧接着,一具几乎完全融化、只能勉强看出人形轮廓的蜡像,从湖水中缓缓“站”了起来!它身上不断滴落着粘稠的蜡油,四肢扭曲变形,头部的位置只有一个凹陷的坑洞。它似乎被陈默手中油灯的绿光,或者是他这个“活物”的气息所吸引,发出一种如同湿木摩擦的、令人牙酸的嘶鸣,朝着他蹒跚而来!

它所过之处,蜡湖表面泛起更多的涟漪,似乎有更多沉眠的东西被惊动。

危机!

陈默头皮发麻,下意识地后退,左手紧紧握住守陵刻刀。信息流中没有具体说明如何对付这种从蜡湖中爬出的“东西”!

那蜡湖傀魔速度不快,但带着一种无可阻挡的、粘稠的压迫感。它伸出融化成触手般的手臂,抓向陈默。

怎么办?用刻刀攻击?可刻刀是用来雕刻“代身”的,不是武器!

慌乱中,他瞥见了岩壁壁画上,那个守陵人与阴影怪物战斗的场景。那人手中持有的,似乎正是这把刻刀!

没有时间犹豫了!陈默一咬牙,将油灯挂在腰间的皮带上(那里不知何时多了一个挂扣),左手反握刻刀,对着那抓来的蜡质触手,狠狠划去!

“嘶啦——!”

如同热刀切过牛油,刻刀轻易地划开了那粘稠的蜡质手臂!被划开的部分瞬间失去活性,变成灰白色的、普通的蜡块,掉落在地。而那蜡湖傀魔发出一声更加尖锐的嘶鸣,断臂处涌出更多暗沉的蜡油。

有效!

陈默精神一振,趁势上前,刻刀连连挥动。幽绿的灯光下,他身影笨拙却带着一种求生的狠厉,每一次挥刀,都能在那蜡湖傀魔身上留下一道无法愈合的、失去活性的伤口。粘稠的蜡油四处飞溅,散发出浓烈的恶臭。

终于,在刻刀最后一次刺入那傀魔头部凹陷处时,它整个身体猛地一僵,然后如同融化的雪人般,哗啦一声垮塌下去,重新化作一滩毫无生气的蜡油,融入了下方的蜡湖。

陈默拄着刻刀,剧烈地喘息着,左臂酸麻不止。刻刀的使用,显然也消耗着他的体力,甚至……精神力。他感觉到一丝疲惫从灵魂深处蔓延开来。

然而,还没等他喘口气,蜡湖更深处,更多的气泡开始翻涌。似乎刚才的战斗,惊醒了更多的“居民”。

不能留在这里!

他强撑着疲惫,提起油灯,沿着岩壁的走道,向着洞穴深处,那壁画最终指向的、湖心可能发光的方向,快步走去。他必须找到更多线索,找到可能打破这循环的方法,或者至少,找到一个能暂时安全容身的地方。

脚下的路并不好走,湿滑,布满蜡渍。沿途,他看到了更多坐在平台上的蜡像,也看到了更多壁画,记录着历代守陵人与“影蚀”、与蜡湖中诞生的怪物抗争的片段,以及他们最终也难逃蜡化沉沦的命运。绝望的气息如同这里的空气一样浓稠。

终于,在洞穴的尽头,岩壁向内凹陷,形成了一个相对独立的小型洞窟。洞窟中央,并非蜡湖,而是一块巨大的、表面光滑如镜的黑色石碑。

石碑上没有任何壁画或文字,只有中心位置,刻着一个深深的、与刻刀柄和鸟形钥匙上完全一致的扭曲鸟形符文。

而在石碑之前,盘膝坐着一具蜡像。

这具蜡像与众不同。它的材质并非暗沉黄色,而是呈现出一种半透明的、如同琥珀般的质感。透过蜡质,能隐约看到内部包裹着一个穿着极其古老服饰的老者,面容清晰,须发皆在,双目紧闭,神态并非痛苦或绝望,而是一种深沉的、带着无尽疲惫的平静。

他手中没有刻刀,而是捧着一个打开的、空无一物的玉盒。玉盒内部,刻满了细密的符文。

信息流在此刻剧烈波动,一段更加古老、更加清晰的意念,如同洪钟大吕,撞入陈默的脑海:

· 初代守陵人,陈氏之祖, 自愿容纳“影蚀”之源——“幽鸮”残念,以己身为牢笼,换部族一线生机。立沉眠之堂,化冢蜡之湖,创代身之法,延祸至今。然“幽鸮”不死,侵蚀不绝,循环难破。玉盒曾封“源血之晶”,乃初代心血所化,可暂镇“幽鸮”,然早已耗尽。欲破枷锁,需寻回“源血”,或……斩断“幽鸮”与此世之链接。后者,需深入“影蚀”根源,九死无生。前者……渺茫。*

初代!这就是一切的起源!他不是受害者,而是……自愿的牺牲者?为了部族,他选择了与这名为“幽鸮”的恐怖存在共生(或者说,将其封印在自己体内),并创立了这一套延缓诅咒的方法?

“源血之晶”耗尽了?所以现在的守陵人,只能不断消耗自身生机来制作“代身”,无法从根本上解决问题?而斩断链接,深入“影蚀”根源?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陈默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那片无边无际、孕育着无数蜡湖傀魔的恐怖蜡湖。根源,就在那下面吗?

他看着初代蜡像那平静的面容,又看了看自己那彻底蜡化的右手,以及腰间的油灯和手中的刻刀。

一条路,是沿着初代和历代守陵人的足迹,不断消耗自己,维持这脆弱的平衡,直到自己也沉入蜡湖。

另一条路,是闯入那必死之地,寻找那渺茫的、可能根本不存在的“斩断链接”之法。

他缓缓走到黑色石碑前,看着那个扭曲的鸟形符文。手中的刻刀,似乎与这符文产生了共鸣,微微震动起来。

他抬起左手,犹豫着,是否要触摸那个符文。

就在这时,他腰间的油灯,幽绿色的火苗猛地窜高,指向洞穴的某个方向。那里,岩壁上有一道极其隐蔽的裂缝,缝隙深处,似乎有微弱的、不同于油灯和蜡湖的光芒透出。

那里……有什么?

是另一条出路?还是……更深层的秘密?

陈默站在初代的沉眠之地,站在命运的岔路口,左手悬在符文之上,目光却投向了那道未知的缝隙。

蜡湖在身后无声起伏,仿佛亘古不变的背景。而他的选择,将决定他是成为这永恒循环中又一个沉默的注脚,还是……一个试图打破宿命的变量。

他深吸一口气,那混合着冢蜡、腐臭和古老尘埃的空气,刺痛了他的肺。

然后,他做出了决定。

陈默的指尖在距离那扭曲鸟形符文仅有一发之距时停住了。石碑冰冷的气息透过空气传来,与刻刀、与腰牌产生着无声的共鸣,震得他腕骨发麻。初代蜡像那琥珀般的质地在幽绿灯光下流转着微弱的光泽,那深沉的疲惫仿佛能传染,让陈默本就沉重的四肢更加难以挪动。

深入“影蚀”根源,九死无生。这八个字如同冰锥,刺穿了他刚刚因击退蜡湖傀魔而升起的一丝虚浮勇气。他看着自己那只彻底蜡化、如同怪物附肢的右手,腐臭的味道依旧萦绕不散。苟延残喘,直到彻底融入这片蜡湖?还是……

他的目光转向油灯火焰所指的方向——那道岩壁的裂缝。微光,不同于油灯的幽绿和蜡湖的死寂,那是一种……更接近外界,更接近“生”的气息,尽管极其微弱。

求生的本能压倒了面对未知根源的恐惧。他收回即将触碰符文的手,握紧刻刀,转向那道裂缝。

裂缝很窄,仅容一人侧身挤入。岩壁湿滑冰冷,蹭在他的衣服和皮肤上,留下粘腻的蜡渍。他侧着身,一点点向内挪动,腰间的油灯在狭窄的空间里磕碰着岩壁,发出沉闷的声响。那透出的微光越来越近,带着一种奇异的吸引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