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3章 桥下孤魂(上)

阴风是奈何桥畔唯一的温度,粘稠、湿冷,带着忘川河底淤泥与无尽怨愤共同发酵出的腥腐气,永无止境地吹拂。桥下,浊黄色的河水翻涌着,不是人间的浪花,而是一只只绝望伸出的、半透明的手臂,扭曲着,抓挠着,试图攀住什么,却最终只能在呜咽声中重新沉没。河面上,零星散落着几盏残破的河灯,烛火早已熄灭,如同被遗弃的躯壳,随波逐流,直至彻底散架,被吞没。

我就“住”在这桥墩之下,一片被阴影和湿气浸透的角落。三百年了。对于地府而言,三百年或许弹指一挥,但对于一个渴望脱离这片苦海的孤魂而言,每一天都是凌迟般的煎熬。我没有像样的“家当”,只有身下这一小片还算干燥的岩石,以及怀里那几张薄得几乎感觉不到分量的冥钞——这是去年中元节,阳间一个大概早已出了五服的远亲,漫不经心烧化下来的。那微弱的信仰力,连让我在排队领取孟婆汤(那队伍长得令人绝望)时往前挪一寸都做不到。

周围并不寂静。新死的鬼魂在鬼差的鞭挞下发出凄厉的哭嚎,铁链拖过桥面的声音刺耳磨人。更有一些积年的老鬼,或是放弃了投胎念想的,或是如我一般看不到希望的,在角落里发出意义不明的呓语或冷笑。它们的形体大多残缺不全,带着横死时的惨状,在这片昏沉黯淡的天光下(地府没有日月,只有永恒不变的、压抑的灰黄色),显得格外狰狞。

“下一个!快点!”粗哑的呼喝声从桥头传来,是一个穿着皂隶服、面色青黑的鬼差。他手中的打魂鞭随意一甩,空气便爆开一声脆响,一个瑟缩的老妇魂魄发出一声尖叫,形体都淡薄了几分。

我认得那鬼差,牛头马面手下的小头目,大家都叫他黑七。他负责维持这片区域的“秩序”,以及,暗中进行一些见不得光的交易。

看,那边就有一个。一个穿着现代西装,肚腩凸起,一看生前就非富即贵的男鬼,正偷偷凑近黑七。他手里攥着一大叠厚厚的、闪着幽暗金光的冥钞,纸张厚实,上面的符文流动着充沛的信仰力量。他谄笑着,几乎将整个身体躬成九十度,巧妙地将那叠冥钞塞进了黑七宽大的袖口里。

黑七面无表情,甚至连眼神都没有丝毫波动,只是微不可查地点了下头。然后,他手中的鞭子方向一变,指向了旁边一条看似拥堵、实则暗流涌动的“捷径”。

“你,这边!”他对着胖男鬼喝道,语气依旧生硬,但那鞭子却没有落在他身上。

胖男鬼如蒙大赦,点头哈腰,顺着那条由其他鬼差无形中隔开的小径,飞快地向前窜去,那速度,比正常排队快了何止十倍。他插队的位置,前面只剩下寥寥十几个魂魄,而且看那队伍的流动速度,显然都是“打点”过的。

我死死盯着那道迅速消失在灰蒙雾气中的肥胖背影,感觉魂体内部一阵剧烈的翻腾。那不是愤怒,至少不全是。那是一种更深沉、更冰冷的东西——绝望,混合着一丝被逼到绝境后悄然滋生的毒焰。

三百年来,这一幕我见了太多太多次。起初是愤怒,是不平,是想要冲上去理论的冲动。但结果呢?除了换来一顿打魂鞭的痛殴,让本就稀薄的魂体更加残破之外,毫无用处。后来,是麻木,是习以为常的屈辱。而现在……那屈辱像种子,在绝望的土壤里发芽,长出了带着尖刺的藤蔓,紧紧缠绕着我的心脏(如果魂魄还有心的话)。

“哼,看再多也没用。”一个沙哑如同砂纸摩擦的声音在我身旁响起。

是桥头老鬼。他不知何时凑了过来,蹲在我旁边的阴影里,像一坨腐烂的、人形的淤泥。他的形态比大多数鬼都要不堪,半边脑袋塌陷下去,浑浊的脑浆混合着黑血凝固在脸上,那是他生前被重物击打致死的印记。他最喜欢舔舐那伤口处渗出的、永远不会真正干涸的暗红色物质,据说那能让他保持“清醒”和“力量”。

他此刻就在舔着,猩红的舌头滑过腐烂的皮肉,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啧啧声。

“那小胖子,”他朝胖男鬼消失的方向努了努嘴,塌陷的眼窝里闪烁着幽绿的光,“看见没?家里是做房地产的,有钱!下来之前就请了高人打点,下来之后,烧的纸钱都是用金箔混着香火愿力特制的!哪像你……”他斜睨了我一眼,目光里充满了毫不掩饰的鄙夷和一种看待同类残渣的“亲切”。

“守着那几张破纸,等着哪辈子积德行善的大善人带你飞升?做梦吧!”他嗤笑一声,阴风将他身上更浓烈的腐臭带到我面前,“这地府,早就不是古时候那么回事了。投胎名额,那是稀缺资源!比阳间考状元、争家产还激烈!”

他凑近我,压低了声音,那声音却像毒蛇一样钻进我的魂魄深处:“老实巴交,按部就班?等着你的就是魂飞魄散!或者像老子一样,在这桥头烂掉,变成它们的一部分。”他指了指奈何桥那冰冷、布满青苔的桥基,那上面确实附着着无数彻底失去意识、只剩下纯粹怨念的残魂碎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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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能怎么办?”我的声音干涩,自己都吓了一跳。三百年了,这是我第一次问出这个问题。

老鬼脸上那腐烂的肌肉似乎扯动了一下,形成一个极其恐怖的笑容。“怎么办?卷啊!”

“卷?”

“对!就是你们阳间现在最流行的那套!在这里,更直接,更赤裸!”他兴奋起来,唾沫星子(如果那黑色粘稠的液体算唾沫的话)飞溅,“看见那些投胎快的厉鬼了吗?你以为他们真是因为怨气重、地府怕他们才优先送走的?屁!”

“他们是会来事!第一,冥币开道。这是最基本的。阳间的亲属烧得多,是基础。但更重要的是,要会‘上供’!黑七那种,只是小虾米。再往上的判官、阴帅,哪个手指缝里不漏点油水?只要你贡品够硬,生死簿上的名字都能给你往前挪!”

“第二,”他伸出第二根扭曲的手指,指甲乌黑,“怨气修炼。光有怨气不够,得会炼化!把它们变成力量!看见那边那个吊死鬼没?”他指向远处一个脖子伸得老长、舌头耷拉到胸口的黑影,“他专门在半夜去吓唬那些阳气未尽的新魂,吸收他们的恐惧,炼成阴煞。有了力量,就能抢别的鬼的阳气,甚至……偷取那些即将投胎的好运道魂魄身上的‘福缘’!”

我魂体一颤。抢夺阳气?偷取福缘?这……这是魂飞魄散、永堕地狱的大罪!

“害怕了?”老鬼嘲弄地看着我,“告诉你,这才是地府如今的生存法则!弱肉强食,比阳间狠一万倍!你抢别人的,别人也在盯着你!稍微慢一步,稍微心软一点,连做孤魂野鬼的资格都没有,直接成为别人修炼的资粮,或者被鬼差抓去填了血河池,永世不得超生!”

他盯着我,那双幽绿的眼睛像两团鬼火,灼烧着我的犹豫和残存的良知。“再这么老实下去,小子,你永世不得超生。别说投胎,连在这桥下吹阴风的‘福气’都快没了。”

永世不得超生……

这五个字像一把冰冷的凿子,狠狠楔进了我魂魄最核心的地方。三百年的孤苦,三百年的等待,三百年的欺压与无视……所有的画面在这一刻汇聚、翻腾,最终凝固成一种尖锐的、不容退缩的决绝。

我不想消失。我不想永远困在这片绝望的河畔。我想离开,我想……重新活一次!

看到我眼中最后一点彷徨被狠厉取代,桥头老鬼发出了满意的、如同夜枭般的笑声。“桀桀桀……这就对了!来,跟着老子,先从‘借’点东西开始。”

他所谓的“借”,就是偷,就是抢。

最开始的目标,是那些刚刚过桥、还处于浑浑噩噩状态的新魂。他们身上的阳气最盛,对冥币等物的执念也最深,往往能摸到一点“硬货”。老鬼经验丰富,他教我如何利用阴影移动,如何收敛自身鬼气,如何看准鬼差交接班的空当。

第一次下手,目标是一个穿着病号服的老头新魂。我的手(或者说我的魂体凝聚成的手形)穿过他那略显稀薄的胸膛,触碰到了一点微弱的暖意——那是残留的阳气。同时,我摸到了他紧紧攥在手里的几张冥钞,面额不大,但比我的厚实。

得手的瞬间,一股混杂着负罪感和奇异兴奋的战栗传遍全身。老头茫然地看了我一眼,似乎没明白发生了什么,继续跟着队伍往前飘去。而老鬼则在旁边对我竖起了大拇指(用他那根扭曲的手指),咧开恶心的笑容。

有了第一次,就有第二次,第三次……我很快“熟练”起来。我不再只满足于偷取新魂那点微薄的阳气和不多的冥钞。我开始观察,学习那些更“高级”的内卷手段。

我看到一个水鬼,每晚潜入忘川河支流,并非为了受苦,而是寻找那些沉溺其中、尚未被发现的强大怨灵,通过吞噬它们来增强自身。

我看到一个刀兵鬼,用自己身上插着的断刃作为武器,威胁其他弱小的鬼魂,强行“借贷”他们的投胎积分——据说这是某些判官私下搞出来的黑市交易。

我看到一个艳鬼,凭借生前皮囊,迷惑看守重要关卡的鬼差,换取通往轮回井的优先通行证。

地府,这个本该是公正轮回之地,早已在无尽的岁月和欲望中,腐烂成了另一个更加赤裸和残酷的名利场、狩猎场。

我的“收获”渐渐多了起来。上供给黑七的冥币从几张变成了厚厚一叠,偶尔还能夹带一两点从新魂身上剥离的、精炼过的阳气结晶。黑七看我的眼神不再是完全的漠视,偶尔会带着一丝审视和……鼓励?或许是鼓励我带来更多。

但我知道,这点小打小闹,距离一个投胎名额,依旧是遥不可及。我需要一票大的,一个能让我筹码暴增,足以打动更高层阴吏的“功绩”,或者……贡品。

机会在一个“寻常”的地府夜晚降临。

那晚,忘川河上的阴风刮得格外凄厉,吹得桥身的锁链哗啦作响。黑七在交接班时,看似无意地踢到了脚边一个东西。那东西咕噜噜滚到我的藏身之处附近,发出一声沉闷的金属撞击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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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低头一看,呼吸(如果魂魄需要呼吸的话)骤然停止。

那是一截锁魂链。

不是鬼差们常用的、黑沉沉的制式锁链,而是一截稍短一些,但通体漆黑,表面流淌着暗红色符文,触手冰寒刺骨,仿佛能直接冻结魂魄的特殊锁链。我认得这东西,这是专门用来缉拿、束缚那些怨气极重,或者试图反抗的厉鬼的法器!黑七怎么会“不小心”掉了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