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下得没完没了。
豆大的雨点砸在残破的瓦片上,又顺着屋檐哗啦啦地淌下来,像给这孤零零杵在荒山野岭里的“残棺客栈”挂了一道脏兮兮的水帘。山路早被冲得泥泞不堪,深一脚浅一脚,寒气顺着裤腿往上爬。殷离推开那扇吱呀怪叫、仿佛随时会散架的木门时,浑身湿透,冷得牙齿都在打颤。
一股混合着霉味、尘土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腥气的沉闷空气扑面而来,冲得她脑门一胀。客栈大堂宽敞得有些过分,却空荡荡的,只零星摆着几张缺胳膊少腿的桌椅,角落里堆着些看不清模样的杂物,蛛网在房梁间肆无忌惮地挂着。柜台后面,站着个干瘦的老头,正就着一盏如豆的油灯,擦拭着一个黑乎乎的酒坛。灯光跳跃,在他满是沟壑的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影子,显得那张脸格外阴郁。
听到门响,老头抬起眼皮,浑浊的眼珠在殷离身上溜了一圈,没什么温度。
“住店?”声音沙哑,像破风箱。
“住店。”殷离抹了把脸上的雨水,走到柜台前,“顺便打听个地方,血雾森林,怎么走?”
老头擦拭的动作顿了一下,眼皮又耷拉下去,语气硬邦邦的:“不知道。住店,一两银子一晚,先付钱,后住店。楼上左转第一间。”
殷离皱了皱眉,这态度可真够呛。她没再多问,从湿透的钱袋里摸出一块碎银子放在柜台上。老头看也没看,伸手扒拉过去,从柜台底下摸出一把锈迹斑斑的钥匙,推到她面前,然后又低头继续擦他的酒坛,仿佛那是什么了不得的宝贝。
殷离拿起钥匙,入手一片冰凉。她转身走向通往二楼的木梯,楼梯又窄又陡,踩上去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在空旷的大堂里回荡,格外刺耳。
左转第一间。门没锁,一推就开。
房间比大堂更甚,一股浓烈的、像是东西腐烂又混合着铁锈的怪味直冲鼻腔。殷离忍不住掩了掩鼻子。借着窗外偶尔划过的闪电光亮,她勉强看清了屋内的陈设——一张挂着脏得看不出原色帐子的木床,一张歪腿桌子,一把椅子,除此之外,再无他物。墙壁上糊的旧报纸大片大片地剥落,露出后面黑黄的墙体。
她关上门,摸索着走到桌边,想点亮桌上的油灯。火石擦了几下,才勉强引燃灯芯,一朵小小的、昏黄的火苗摇曳起来,将她的影子拉长,扭曲地投在墙壁上。
疲惫感如潮水般涌来。殷离脱下湿透的外衫,走到床边,打算先休息一下,明天再想办法打听血雾森林的消息。然而,就在她靠近床铺时,脚下似乎踩到了什么湿滑黏腻的东西。
她低头,借着昏暗的灯光看去。
床底靠近墙壁的阴影里,似乎横着个长方形的巨大物件,被厚厚的灰尘和蛛网覆盖着,看不清具体模样。但就在那物件与地面相接的缝隙处,正缓缓渗出一股暗红色的、粘稠的液体,沿着地面细微的坡度,蜿蜒到她脚下。
血?
殷离心头一跳,蹲下身,用手指沾了一点,凑到鼻尖。
一股极其腥臭的气味,比房间里的怪味更浓烈数倍,直冲大脑。不是雨水,绝不是。
她强忍着恶心,试图看清床底那东西的全貌。那轮廓……像极了棺材。一口残破的,没有完全盖严实的棺材?有几道缝隙格外宽,那血水,正是从那里渗出来的。
饶是殷离走南闯北,见过些世面,此刻也觉得一股寒气从尾椎骨窜了上来。睡在放着一口渗血棺材的房间里?这客栈到底是个什么鬼地方!
她猛地站起身,就想立刻冲下楼去找那掌柜理论换房。可脚步刚动,又停住了。这荒山野岭,外面暴雨倾盆,又能去哪?而且,那掌柜阴鸷的模样,恐怕也不是好相与的。
犹豫片刻,她走到门边,将门闩仔细插好,又拖过那张歪腿桌子抵在门后。做完这一切,她才稍微松了口气,和衣躺在了床上,尽量远离床底那片阴影。
油灯被她留了一小簇火苗,不敢全灭。黑暗中,那微光映照着床帐,投下晃动不安的影子。雨声似乎小了些,但另一种声音,开始隐隐约约地往她耳朵里钻。
像是……有什么东西在缓慢地摩擦,从床底下传来。
她屏住呼吸,侧耳倾听。
那声音又消失了。只有自己的心跳,擂鼓一般。
也许只是老鼠,或者木头热胀冷缩。她试图安慰自己,但鼻尖萦绕不散的血腥味,却无时无刻不在提醒她床底下的异常。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她意识模糊,快要被疲惫拖入睡眠时——
“吱……呀……”
一声悠长、干涩,令人牙酸的声音,清晰地从床底传来。
是棺盖!是棺盖被移动的声音!
殷离瞬间睡意全无,浑身汗毛倒竖。她猛地睁大眼睛,死死盯着床沿下方的黑暗,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腔。
那“吱呀”声停住了。紧接着,是一种极细微的、窸窸窣窣的动静,像是布料在粗糙的表面上拖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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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什么东西……出来了?
恐惧攫住了她,四肢冰凉僵硬,连动一动手指都困难。时间一点点流逝,床底下再没有传来任何异响,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她的幻觉。
不行,必须看看!
一股莫名的冲动,混合着强烈的恐惧和一丝探究欲,驱使着她。她深吸一口气,极其缓慢地、不发出一点声音地坐起身,赤脚踩在冰冷的地板上,一步一步,挪到门边。
她轻轻搬开抵门的桌子,手有些发抖地握住门闩。
猛地一下拉开房门!
门外,走廊一片漆黑。只有楼梯口的方向,一点昏黄的灯光正幽幽地移动过来。
是那个掌柜。他举着那盏油灯,干瘦的脸在灯光下半明半暗,眼神直勾勾地看着她,带着一种说不出的诡异。
“听见什么了?”他问,声音比之前更沙哑。
殷离喉咙发干,指了指房间:“床底下……有东西在响。”
掌柜的嘴角似乎极其轻微地扯动了一下,像是在笑,又不像。“不是告诉过你么,”他慢慢地说,每个字都带着阴冷的气,“别碰床下的东西。”
“我没碰!”殷离下意识反驳,“那到底是什么?为什么客房里会有……会有棺材?!”
掌柜的没有回答,只是举着油灯,越过她,走向房门。他朝里面望了一眼,床底下的阴影依旧,那渗出的血水在昏黄光线下,反射着暗沉的光。
“好奇心太重,在这地方,活不长的。”他转过头,盯着殷离,浑浊的眼珠里似乎有什么东西闪过,“你最好回去睡觉。就当什么都没听见,什么都没看见。”
他的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警告。殷离还想再问,掌柜的却已经转过身,佝偻着背,举着灯,一步步走下楼梯,消失在黑暗里。
走廊重新陷入死寂。
殷离站在门口,进退两难。回那个房间?她宁愿在走廊上站一夜。可是……
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又投向房内,投向那张床。
刚才掌柜的过来时,油灯的光似乎晃过了床底……
鬼使神差地,她再次走进房间,这一次,她没有丝毫犹豫,直接蹲下身,朝着床底那口残破的棺木看去。
棺盖,确实被移动过,错开了一道更宽的缝隙。
而棺内……空空如也。
只有几缕沾染着暗红血迹、破烂不堪的布条,凌乱地散落在棺底,那颜色,和渗出的血水一模一样。
之前……这里面躺着的东西呢?
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席卷全身。她猛地扭头看向房间唯一的窗户。
窗外,不知何时,雨停了。但更浓重的东西弥漫在山林间——猩红色的雾气,像活物一样,缓缓地、无声地流动着,正朝着客栈的方向弥漫而来。雾气中,那些树木枝干的轮廓扭曲变形,如同无数伸向天空的骸骨手臂。
血雾森林!
它就在外面!而且,正在逼近!
楼梯口再次传来脚步声。掌柜的去而复返,他就站在走廊的阴影里,没有靠近,只是看着僵在窗边的殷离。
油灯的光照着他下半张脸,他的喉咙里发出一种奇怪的、像是卡了痰的“咯咯”声。
“它在找它的身体……”他的声音低沉而诡异,带着一种令人头皮发麻的平静,“而你,就睡在它的棺材上。”
殷离猛地回头,瞳孔骤缩。
睡在……它的棺材上?
那刚才从棺材里出来的……是什么?那消失在血雾森林方向的东西……
掌柜的说完,不再停留,转身融入黑暗,脚步声渐行渐远。
殷离独自站在充斥着血腥味和未知恐惧的房间里,窗外是无声逼近的猩红雾霭,床下是空棺和染血的布条。冰冷的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她感觉自己的血液都快凝固了。
它……在找它的身体。
而她,刚刚为那个“它”,腾出了地方。
冰冷的恐惧像无数细小的虫子,顺着殷离的脊椎往上爬,所过之处,留下一片战栗的鸡皮疙瘩。她猛地向后退开,远离那张散发着浓郁血腥和腐朽气味的床铺,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墙壁上,震下簌簌灰尘。
“身体……我的身体……”掌柜那句嘶哑低语如同魔咒,在她耳边反复回响。睡在它的棺材上?那个“它”……难道一直就在这房间里?在她躺下的时候,在她无知无觉地呼吸着这污浊空气的时候,那东西就在床下,隔着薄薄的木板和一层脏污的铺盖,与她仅有一板之隔?
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她强忍着才没有吐出来。目光死死锁住床底那片黑暗,那空荡荡的、只余染血布条的棺木,此刻在她眼中不啻于一张择人而噬的巨口。刚才那“吱呀”声,那窸窣声……是它推开棺盖,爬了出来?它现在在哪里?还在这个房间里吗?躲在某个她视线不及的角落,或是……就贴在她的身后?
殷离猛地扭头,身后只有斑驳的墙壁和摇晃的、她自己被拉长的扭曲影子。空无一人。但那种被窥视的感觉,如同冰冷的蛛网,密密麻麻地缠绕着她,挥之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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