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如今呢?竟要他对着这等腌臜人,把“养臂助还是养废犬”的道理拆得这般明白,连“断了森家联系等于逼虎千代反”的关节都要掰碎了说……这等以往主公亲自扛下的“糙活”,如今倒轮着天海老僧来扛,只觉嘴里都泛着股没滋味的腻。
本多正信的脸瞬间白了,垂在身侧的手悄悄攥紧,却还是说不出反驳的话——他从没往‘敌人只剩德川’这层想过,只觉得‘断虎千代和森家的联系’就够了。
“父亲,我不服!那个虎千代都抢了咱们河越那样的坚城,让我们怎样和家臣去说?”武田信吉大叫着站起身来,还颇为得意的看了一眼跪在地上不说话的本多正信,那个表情似乎在说——你看我多聪明。
武田信吉双手叉腰,似乎还颇为得意的说,“你们二位只说了北政所给了他虎千代太阁遗书,北政所要是不承认自己给他的遗书呢?”余光瞥到父亲气的嘴唇发抖,以及天海老僧用棉布拭额,反而脖子一梗,声音拔高半分补了一句:“就算你们是对的。您不让三哥打河越,外藩如何看我们?”
家康听着信吉的话,只觉脑子里嗡嗡响——这娃娃竟连眼前的实力差距都看不见。昔日关东管领上杉宪政联合足利晴氏、里见义尧等大名,兵力或说有8万,更有甚者说联军有20万之众,却没能拿下的局面;虎千代如今有100精锐、3000督姬带来的北条旧人,城内还有他家康为会津征伐预备的粮草——纵使大久保长安再谨慎,10万石总是有的吧?
再说太阁遗书,认得太阁字迹与私印的人不知凡几,又有几人能伪造?北政所不认,有的是想借‘太阁遗命’反德川的人认。换言之,若不是关东、西国有的是人想反,他虎千代就算从坟茔里挖出活太阁,又有何用?
“你可知武田胜赖大军是如何被为父与信长公灭的……”说到这里时家康居然咳嗽了起来,被本多佐渡守正信好一阵拍抚才顺过起来。可当信吉说了句‘因为火枪’时,家康大骂道:“是因为城内的奥平信昌不降,武田胜赖看到我与信长公的大军,还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为父给你三千铁炮,现在你去城外,把福岛正则的马回众打跑去!”
家康突然发出一阵阵悲痛的苦笑,指节敲了敲案角:“秀忠要打河越城,老夫本没拦——打赢了,虎千代成了阶下囚,这计划正好顺势推;打输了,有吉良晴在,有孩子在,他跟北政所才几天?能比得上她娘?就算他猪油蒙了心,不认母亲,老夫递封‘东丰臣公’的安堵状,虎千代也得卖老夫面子。可谁能想到……”
他的声音沉了下去,目光扫过在座低头的众人:“这群蠢货,偏偏要逼死吉良晴——没了吉良晴,虎千代没了牵挂,他立刻就跟西军绑在了一起;骏府的筹码,也成了笑话。老夫这盘棋,本想借‘东丰臣’把关东、西国的乱局都盘活,结果被他们一刀砍在了最关键的棋眼上。”
天海叹了口气,念珠再次转动:“主公谋的是天下局,可惜……局中人多是短视之辈。”
吉良晴也知道自己的美貌只是外壳,真正的价值是自己给太阁生了虎千代。而他家康为什么第一次见到吉良晴,就赏了空白御教书?只因为她美吗?恐怕吉良氏自己都不信,不过家康信,因为只凭借她的美貌,自己愿意宠爱他,甚至给她空白御教书。
可家康也看到了那几粒黑百合种子的价值。而他在京畿的眼线也早就验证了,故太阁的黑百合旧事。以及北政所两拒虎千代母子的事。他最早让本多正信看虎千代练兵,也不过是想找个由头,看看能不能找个机会拉过来,后来回了伏见,听说自己旗本富田氏嫡女未嫁,就想着拉虎千代联姻入赘也是为了这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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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吉良晴的出现给了他,最直接效忠,让他欣喜若狂的不仅仅是美貌,更是那种来自明国的那种风雅,以及太阁遗胤和自己绑在一起的兴奋。而这一切都被西乡局那个蠢妇搞垮了。
天海老僧用干枯的手指翻来吉良晴留下的那本《三国志通俗演义》,指着关云长返回想重夺荆州的段落,耐心为眼前这两个腌臜人,解释道:“关云长被夺了荆州,尚且能回去。可一遇到吕蒙的丢出荆州兵的家书,原本那个声威震华夏的雄兵也就垮了。要是石田治部少辅,派人求江户的那些足轻和地侍的家书……”
武田信吉按在地图边缘的指节泛白,甲片蹭过木案发出刺耳的轻响,他往前凑了半步,声音里裹着年轻人的急切,连呼吸都比寻常粗重:“父亲!越是这般越不能再等了!东海道虽有田中吉政,可他兵力不过五千,咱们收拢伏见城的兵,再调甲州残部,拼一把总能冲过去——只要进了关东,哪怕只到小田原,也还有一线生机!”
德川家康坐在案后,后背抵着冰冷的黑漆椅,深蓝色阵羽织上的血渍早已发黑,像块洗不掉的疤。他抬手揉了揉眉心,指腹沾了满手的疲惫,声音哑得像被砂石磨过:“冲过去?信吉,你看看这地图。”他枯瘦的手指点在地图上,从近江划到三河,每一个落点都像砸在冰上,“咱们身后,毛利的大军离伏见不过三日路程,小早川秀秋的兵就扎在滋贺,宇喜多秀家的人堵着琵琶湖西岸;你说的东海道,田中吉政守着名古屋,池田辉政在吉田城盯着,到了滨松还有堀尾父子——他们是北政所的人,恨咱们入骨,会放咱们过去?”
信吉的肩膀颤了颤,却还想争辩:“可咱们有骑兵!只要快……”
“快得过追兵吗?”家康突然抬眼,眼底的红血丝在烛火下格外扎眼,那不是暴怒,是深到骨子里的无力,“没了伏见城的依托,咱们就是没壳的龟——前面是堵墙,后面是追兵,你告诉我,怎么冲?飞过去吗?”
书房里静得只剩烛火的噼啪声,信吉的甲片不再作响,他垂着头,能看见父亲鬓角的白发沾着烛泪,像结了层霜。家康的目光转向立在角落的本多正信,老人穿着藏青直垂,袖口沾着未干的墨,始终没吭声,此刻被点名,才缓缓躬身,指尖轻轻敲了敲案角:“主公,眼下或许还有一处缝隙——福岛正则与石田三成,积怨已深。”
家康的喉结滚了滚,眼神暗了下去,他抬手拂过案上凉透的茶碗,碗沿的水渍在灯下泛着冷光:“你说的,老夫何尝不知。”他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悔恨,“若不是秀忠的生母糊涂,逼死了吉良晴……”
他突然攥紧了茶碗,指节因用力而泛白:“现在吉良晴死了,虎千代破江户屠灭了咱们在江户的满门!只留下……只留下那个受了三千石安堵的秀忠!松平秀忠!不是德川秀忠了!”家康情绪稍复,指着窗外说:“一旦江户的家书被隔着城墙丢进来,士兵们知道家没了,亲族没了——咱们还能留得住谁?”
烛火又晃了晃,把家康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在地图上,像一块沉重的乌云,压得整个书房都喘不过气。信吉张了张嘴,却再也说不出“冲过去”的话,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在这死寂里格外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