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城破了。您的任务,完成得不错。”
随后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的传来,只听后方一声断喝:“速速退下,我乃军奉行小田长时是也!”
而后便是另一声嚎叫:“多目昌吉在此!”
秀忠被那将声突如其来的断喝惊得浑身一颤,循声望去。只见一员身着赤红南蛮具足的中年武将和一个矮胖的玄色当世具足的发福于是——红色的是小田长时,黑色矮胖的是多目昌吉。昨天还在去西之丸堵他的两个家伙,竟各自骑在一匹神骏的五尺三寸高的南蛮马上,如同一团燃烧的烈火,根本不等城门处的硝烟完全散尽,便已一夹马腹,率领一队精锐足轻,朝着城内轰鸣与喊杀声最鼎沸的方向疾驰而去,马蹄践踏着满地瓦砾和未干的血迹,转瞬消失在断壁残垣之间。
那决绝的背影,带着一种毫不掩饰的、急于收复旧主故地的急切与狂热。可城内传来的居然只有纵马狂奔,以及民众四散奔逃的声音。至于金铁交击声,此起彼伏的铁炮声,完全消失了——听起来反而像是两个信使,纵马飞奔去给本丸送信。
秀忠怔在原地,一时未能完全理解这电光火石间的变化。他下意识地转头,想从远山新佑卫门那里得到一丝解释,却看到了更令他错愕的一幕:高台之下,几名足轻正在为那些刚刚从鬼门关捡回命来的大久保家庶子们松绑。孩子们吓傻了,呆立原地,连哭都忘了,只有身体在不受控制地瑟瑟发抖。
远山新佑卫门没有看秀忠,而是踱步到那群惊魂未定的孩子面前,声音依旧平板,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仿佛宣判律法般的威严:“赖陆公仁德,念尔等年幼,且非嫡脉,饶尔等性命。从此隐姓埋名,勿再以‘大久保’为苗字,方可苟全性命于乱世。”
他的话清晰冰冷,与其说是赦免,不如说是一道命令。孩子们似懂非懂,却被足轻们推搡着,踉踉跄跄地消失在混乱的人流中。
秀忠张了张嘴,喉咙干涩。他看向远山,眼中充满了不解与一丝隐隐的后怕。他想问,那悲壮赴死的主母呢?这突如其来的“仁慈”呢?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远山新佑卫门似乎根本无意解释。他只是沉默地站在秀忠身侧,如同一尊冰冷的石像,目光投向那洞开的、如同巨兽受伤嘴巴般的城门。
就在这时,城内原本混杂的厮杀声、爆炸声,逐渐被一阵阵越来越清晰、越来越统一的呐喊所取代、所淹没。那不再是绝望的嚎叫,而是胜利的咆哮,如同海啸般从城内深处席卷而来,冲击着每个人的耳膜!
紧接着,在秀忠和所有人的注视下,一面被烟火熏得焦黑、边缘还在燃烧的三叶葵纹旗,被人从高高的橹门上奋力抛下!它像一片失去了生命的枯叶,在空中无助地翻滚了几下,便重重地摔落在城下的废墟之中,被无数只胜利者的脚践踏而过。
几乎在同一时刻,一面崭新、却象征着旧日荣光的北条三鳞纹大旗,被有力的手臂高高擎起,牢牢地固定在了刚才三叶葵旗飘扬的地方!
白色的鳞纹在硝烟未散的天空中猎猎舞动,宣告着一个时代的终结,和另一个时代的……回归。
远山新佑卫门直到此时,才几不可察地舒了一口气,仿佛某个至关重要的任务终于圆满完成。他侧过头,对依然处于巨大震撼和茫然中的松平秀忠,用一种听不出任何情绪的语气说道:
“大人,城,是我们的了。该去面见赖陆公了。”
风卷着血腥气和焦糊味吹过,秀忠看着那面飘扬的三鳞旗,又看了看脚下那片被遗弃、被践踏的三叶葵旗,最终,他的目光落在那几个庶子消失的方向。一个冰冷而清晰的念头,如同毒蛇般钻入他的脑海:从主母的“殉节”,到庶子的“赦免”,这一切,或许早就在某个人的棋盘之上。
他沉默地调转马头,跟着远山新佑卫门,向着那片属于胜利者的营帐走去。仿佛只有那里才有一切问题的最终答案。
然而与此同时,盟主大帐内灯火通明,与外间的血腥厮杀恍如两个世界。羽柴赖陆(虎千代)踞坐主位,并未穿甲胄,只是一身墨色直垂。他慢条斯理地烫着酒。帐中只有一人,一个戴着能剧“老翁”面具、身着素色小袖的的身影,静静地坐在他对面。
虎千代将烫好的酒推过去。“忠邻公,辛苦了。”
那身影缓缓抬手,摘下面具。面具下,正是本应方才就已经在城头“壮烈战死”的大久保忠邻。他面容憔悴,眼神却异常平静。
“赖陆公……守信否?”他的声音沙哑。
虎千代点头,将一份盖有朱印的安堵状推过。“相模国中郡各自三万五千石,安堵于令郎忠为、忠教。大久保家名,得以存续。我亦会不日迎娶令嫒,我与令嫒之次男以大久保为氏,忠为、忠教便是鄙人的亲族,勿念。”
忠邻拿起安堵状和婚书,仔细地看着每一个字,指尖微微颤抖。良久,他长长吁出一口气,仿佛卸下了千钧重担。他将安堵状郑重地收入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