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低声叹息,那叹息里裹着三分无奈,七分决断:“这种女人……我不宠,自有旁人会觉得奇货可居,是个麻烦;可若放在枕边久了,日夜相对,难免不被其扎得满手是血。”
话音落下,广间内只剩下柳生响亮的鼾声。赖陆皱了皱眉,似乎被这鼾声吵得心烦,头也不回地对着阴影处吩咐道:“抬出去。”
两名侧近无声地上前,像拖一袋谷物般,将柳生架出了广间。
重归寂静。赖陆独自坐在摇曳的烛光下,抬手揉了揉紧绷的眉心,脸上浮现出一抹复杂难言的笑意,那笑意里充满了自嘲的意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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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呵……看来老子这辈子,认错的人、看走眼的事,还真他娘的多啊。”
羽柴赖陆从“日本武则天”这件事抽离,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案几。方才那句自嘲的话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记忆的闸门,将他拽回了那个太阁刚死、伏见城内气氛微妙得如同绷紧弓弦的夜晚——庆长三年的酒宴。
那是身为丰臣家五大老笔头的德川家康为安抚“七将袭三成”事件后,伏见城内躁动不安的武断派大名而设的席面。空气里满是酒气与野心混合的味道。虎千代那时才十二岁。刚因为认错了路牌放跑了石田三成,挨了一顿臭骂后,跟福岛正则当众在泥地里纠打后的一身泥点子,手里还攥着没啃干净的烤鲸肉肋骨,就被他父亲福岛正则一把拽进了喧闹的广间。
正则喝得满面油光,显然刚与邻座的加藤嘉明有过一番激烈的争执,两人脸色都不太好看。正则觉得憋闷,又仗着酒意,想要再压对方一头,便一把将已然身高六尺有余的儿子推到人前。他没有指向加藤嘉明,而是手臂一划,故意指向了席间一位略显青涩、正襟危坐的年轻武士——那是刚刚元服不久,且正在给加藤清正斟酒的德川秀忠那边。
“小子!”正则嗓门洪亮,带着武夫特有的蛮横和挑衅,对虎千代嚷道:“告诉这屋里的人!你认不认得那位少爷?听没听说过‘加藤嘉明’?他到底是哪号人物?!”
这问法极其刁钻!他先是虚指秀忠,分散注意力,随后突然抛出“加藤嘉明”的名字,让一个疲惫又懵懂的孩子在瞬间做出联想和判断。
全场目光瞬间齐刷刷落在虎千代身上。他嘴里还嚼着肉,被父亲猛地一问,脑子有些转不过来。他先是茫然地看了一眼那位陌生的公子,身上只有简化的桐纹,随即“加藤”这个姓氏在他有限的认知里迅速发酵——他只知道一个鼎鼎大名的“加藤”,那就是他清正大叔!
在加藤嘉明本人铁青的注视下,虎千代含糊地、带着少年人未谙世事的直愣,脱口答道:“加…加藤?……是肥后守清正大叔的儿子吗?是那位少爷?” 他的目光甚至还带着询问,又瞥了一眼秀忠。
话音落下,广间内先是一阵死寂。加藤嘉明的脸色瞬间由青转紫,手中的酒杯被捏得指节发白,发出轻微的“咯咯”声。这羞辱远胜于直接指着他的脸!福岛正则这匹夫,竟让他的儿子当着所有人的面,把他加藤嘉明归为“加藤清正的儿子”,甚至还可能被误认为是德川秀忠那个黄口小儿!
紧接着,福岛正则爆发出震耳欲聋的、计谋得逞的狂笑:“哈哈哈哈哈!说得好!俺儿说得对!就是虎之助那家伙的儿子!哈哈哈!”
周围的家康、井伊直政等重臣,表情各异,有人掩口,有人摇头,空气中弥漫着令人窒息的尴尬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幸灾乐祸。加藤嘉明猛地站起身,椅子在身后刮出刺耳的声响,他死死瞪了虎千代一眼,那眼神如同淬毒的刀子,更狠狠剐了狂笑不止的正则一眼,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岂有此理!” 随即愤然拂袖而去,衣角带起的风都带着屈辱和怒火。
回忆的思绪断开的羽柴中纳言赖陆回到现实,烛火噼啪一声,就像是催促中纳言殿下看看今夜的新娘。
他下意识地摩挲着指尖。当年认错加藤嘉明,不过是一场无心的孩童之语,结下的是一员外样大名的私怨。而今日,他险些看错的,却是一个能在未来动摇国本、执掌权柄的女人。
“自那次以后,整个福岛家都知道我这桩糗事,除了正则那个匹夫没人会提加藤嘉明那个名字。倒不是为了当时我一个区区庶子的脸面。而是尾藤家老会叫加藤嘉明伊予守。可如果我把阿福养成了武则天……后世之人会把我当成怎样的废物?” 他低声念着这些名字,嘴角勾起一丝冷冽的弧度。“看来,老子当年在伏见城认错的路牌,放跑的石田三成,和今晚差点错过的‘春日局’相比,反倒成了最不值一提的小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