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意彻骨的近江之夜被甩在身后,扑面而来的是濑户内海咸腥而温暖的海风。巨大的安宅船如同海上城郭,在墨蓝色的海面上平稳航行,唯有船体破浪的哗哗声与桅杆轻微的吱呀声划破夜的寂静。
福岛正则大步走入舰桥旁那间最为宽敞的主舱,一边揉着鼻子,一边粗声粗气地嘟囔:“阿嚏!阿嚏!直娘贼……刚打了两个大喷嚏,真是邪门。自从清洲城里没了那个婆娘念叨,就少有这种事了。” 他话音里带着点宿醉般的沙哑,也不知指的是已“故去”的蜂须贺雪绪,还是那位让他心境复杂的吉良晴。
“主公,小心门槛。”尾藤基次紧随其后,低声提醒。他身后,四名侧近正极其费力地抬着一个近乎一人长的巨大紫檀木匣,木质沉厚,色泽幽暗,上面雕刻着简单的蔓草纹,却自有一种重器无华的威严。
“慢点!蠢材!”正则闻声回头,瞪着眼睛呵斥,“手脚轻些!这匣子里的东西,比你们几个的命加起来还值钱!” 侧近们愈发小心翼翼,额头见汗,将木匣稳稳地安置在舱室内预设好的、铺着厚毡的支架上。
来岛通总笑着迎上前,将正则引至早已布置妥当的宴席前:“姐夫一路辛苦,快请上座。海上风寒,特备薄酒,为姐夫驱驱寒气。”
舱室内灯火通明,数盏桐油灯将四周照得亮如白昼。中央的赤漆矮几上,已摆开一席丰盛的宴肴,尽显水军大将的豪阔与濑户内海的物产之饶:主菜是一尾姿造(刺身拼盘)巨大的真鲷,鱼鳞银光闪闪,鱼身被精湛刀工片成薄如蝉翼的鱼片,整齐铺在碎冰上,佐以山葵与浓口酱油;烤物是盐烧香鱼,表皮焦黄,散发着海盐与鱼肉混合的焦香;煮物椀则用了饱满的鲍鱼与当季春笋,用昆布高汤轻煮,汤色清亮;另有酢蛸(醋拌章鱼)、鲷饭(鲷鱼蒸饭) 等,酒壶是精致的九谷烧,里面温着香气醇厚的“梵”吟酿酒。
正则大大咧咧地在主位坐下,目光却先扫过来岛通总身旁那个空着的、显然是为主母预留的席位。他伸出粗糙的手掌,随意地抹了抹自己月代头剃得光秃发青的头顶,看似不经意地问道:“通总,松姬呢?这好酒好菜的,她不来同饮一杯?”
来岛通总脸上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尴尬,举杯掩饰道:“姐夫见谅,她……向来喜好清静,不耐这等宴饮场合,加之近日身体有些慵懒,在舱内歇着了。我这……唉,也是管她不得。” 语气中带着几分无奈与疏离。
正则“哦”了一声,没再追问,举起酒盏:“女人家的事,由她去吧!来,喝酒!” 说罢,一饮而尽。尾藤基次默默在一旁为其斟酒。
酒过三巡,舱内气氛正酣,忽闻船舱深处传来一阵女子尖利的斥骂声,夹杂着器物摔落的脆响。来岛通总脸色微变,立刻起身告罪:“姐夫宽坐,容我失陪片刻,去看看又闹什么。” 随即匆匆离席。
舱内一时只剩下正则、基次及几名侍从。正则又自斟自饮了一盏,看着窗外漆黑的海面,忽然叹了口气:“想起当年四国征伐,你爹(尾藤知宣)在阿波木津城下奋勇先登,太阁一高兴就赏了赞岐丸龟五万石……嘿,当时俺在旁边看着,是真眼热啊!”
尾藤基次正斟酒的手微微一滞,低头恭敬道:“主公谬赞了……先父晚年昏聩,辜负太阁殿下厚恩,实乃尾藤家之耻。”
正则大手一挥:“嗐!这乱世,谁还没个马失前蹄的时候?翻篇了,翻篇了!” 他忽然抽了抽鼻子,皱眉道:“基次,你闻闻,这船上的熏香,味儿是不是有点冲?跟清洲城里的不一样,也不是平常闻的伽罗味儿。”
基次仔细嗅了嗅,谨慎答道:“主公明鉴,许是海上潮湿,又兼鱼腥之气重,故而下人用了些特别的香料来祛味压惊。”
这时,来岛通总处理完事情,脸色不太自然地回来了,连声道歉。正则摆摆手表示无妨,目光却瞥向那个紫檀木匣,像是突然想起什么,对尾藤基次沉声叮嘱道:“基次,一会儿散了席,再把俺的‘日本号’好好检查一遍,里外都给俺擦拭干净!它可比母里太兵卫手里那柄连铭文都刻不全的冒牌货金贵多了!”
尾藤基次愕然抬头:“主公,您是说……?” 这怎能让他不惊?这紫檀木匣形制奇长,他原本在心中猜测,或是主公为某处神社特意定制的奉纳刀,却万万没想到,其中盛放的,竟是那柄传说中、连太阁殿下都珍爱无比的名枪「日本号」之穗先!
他的目光再次落在那幽暗的紫檀木匣上,心念电转。是了,日本号刃长二尺六寸七分(约79厘米),茎长也在二尺七寸许(约80厘米),合计竟达五尺三寸(约159厘米)!如此惊人的长度,几乎等同于一柄大太刀。寻常刀箱绝难容纳,唯有仿照神社收纳奉纳大太刀的“白木贷箱”或“糸巻太刀”的长匣形制,才能将其妥善收藏。
来岛通总刚坐下,闻言手一抖,杯中酒洒出些许,他敏锐地捕捉到关键词,脱口追问:“姐夫,您刚才说什么?母里殿下赢去的那柄‘日本号’……是、是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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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则仿佛才意识到说漏嘴,习惯性地用小指掏了掏耳朵,含糊道:“哦?你听到了啊……咳咳,差不多就那么个意思吧。”
来岛通总身体不自觉地前倾,语气急切:“真的……一直在您这儿?可、可那赝品是从何而来?天下间谁能仿造得如此天衣无缝?”
正则见对方上钩,脸上掠过一丝得意,带着炫耀的神色,压低了声音:“还能有谁?美浓国的二代孙六,兼元大师的手笔!俺当初多了个心眼,让他用真品的枪杆,照原样精心打制了一个足以乱真的枪头,再套上原来的真鞘……这才李代桃僵,瞒天过海!” 他说着,示意基次打开木匣。
匣盖开启,在灯下,那柄闻名天下的朱枪静静躺着。正则伸手,近乎痴迷地抚过冰冷的枪刃:“你仔细瞧,这刃长二尺六寸七分,这樋内刻的俱利伽罗龙……” 灯光下,刀纹如瀑布,樋内的浮雕龙纹仿佛在光影间游动,“……这才是有灵性、被朝廷敕封‘正三位’的天下名物!母里太兵卫?嘿,他吞取了个寂寞!哈哈哈哈哈!”
正则的笑声在舱内回荡,带着几分戏谑与自得。来岛通总望着匣中那柄在灯光下流转着幽冷光泽、樋内俱利伽罗龙仿佛随时要腾空而出的名枪,眼中尽是痴迷与敬畏。他下意识地伸出手,想要触摸那冰冷的刀锋,感受一下这“天下三名枪”之一的实物。
“啪!”
福岛正则的手快如闪电,不轻不重地拍在了来岛通总的手腕上,发出清脆的响声。正则脸上的戏谑收敛,换上了一副罕见的正色,声音沉凝:
“通总,慎手!此乃朝廷亲封‘正三位’之御物,非同小可。岂是凡夫俗子可随意触碰的?气息沾染,便是亵渎。”
来岛通总的手僵在半空,如同被烫到一般猛地缩回,脸上瞬间涌起惶恐与后怕。他连忙俯身,几乎将额头抵在榻榻米上:“姐夫恕罪!是在下孟浪了!实乃此物……过于惊人,一时忘形……” 他再抬头时,竟真的屏住了呼吸,生怕自己呼出的浊气玷污了神物,只敢用目光贪婪而又小心翼翼地描摹着日本号的每一寸线条。
就在这时,船舱深处先前女子斥骂声传来的方向,又爆发出一阵更加尖利、甚至带着几分凄厉与癫狂的叫喊,清晰地穿透了舱壁:
“我的……我的‘药’呢?!快给我!快啊!你这贱婢,藏到哪里去了?!给我!!”
这声音与之前的怒骂截然不同,带着一种撕心裂肺的焦灼、无法抑制的渴求,以及肢体挣扎碰撞的闷响。
紧接着,是另一个年轻女子(可能是侍女)带着哭腔的、惊慌失措的劝慰:“夫人!夫人您冷静点!不能再用了……医师说……”
“闭嘴!你这蠢货!没有它我会死的!你知道那种滋味吗?!骨头里有蚂蚁在爬!快给我!不然我杀了你!!” 松姬的声音已经完全变形,充满了攻击性和非理性的狂躁。
来岛通总的脸色瞬间变得极其难看,先前因日本号而起的激动全然被一种混杂着羞耻、恼怒和无奈的疲惫所取代。他并没有立刻起身,只是烦躁地探出头,对着舱外廊下低声呵斥道:“阿春!你是死人吗?没听见动静?还不快过去看看!按老法子,给她……‘调’一杯安神茶!让她安静下来!”
他刻意回避了什么‘药’的名称,但“调一杯”、“安神茶”这种隐晦的说法,以及那语气中透出的熟练与麻木,让舱内的福岛正则和尾藤基次瞬间明了——这绝非偶发的争执,而是常态。
正则的眉头紧紧锁起,握着酒盏的手指关节微微发白。他并非不通世事的雏儿,这种程度的失控和索求,绝非凡俗“安神茶”所能解释。
突然,深处传来一声侍女凄厉到变调的尖叫:“杀人啦!夫人要杀人啦!救命啊!!”
几乎是本能反应,福岛正则“哐当”一声掷下酒盏,另一只手已按上了腰间的胁差刀柄,雄壮的身躯猛然站起,眼神锐利如鹰隼扫向来岛通总,低喝道:“有变?!”
然而,来岛通总却仍坐在原地,只是将杯中残酒一饮而尽,脸上露出一丝苦涩而又近乎麻木的无奈,摇了摇头,声音带着深深的疲惫:“让姐夫见笑了……无妨,无妨的。内子……她……时常如此。发作起来便是这样,过一阵子,用了‘茶’便好了。” 他似乎已经习惯了这种鸡飞狗跳的局面,甚至懒得再去掩饰家丑。
他话音未落,只听得深处传来“噗通”一声重物落水的闷响(或许是人体摔倒,或许是器物被推落),紧接着又是一个女子(似乎是刚才去送“茶”的阿春)带着哭音的惊呼:“夫君!夫君救命!夫人她、她抓伤了妾的脸!”
然后便是松姬更加癫狂的、语无伦次的咒骂:“贱人!都是贱人!你们合起伙来害我!调包我的药……想我死?我先杀了你们!!”
舱内一片死寂。只有船舱外海浪的声音,和深处隐约传来的扭打、哭喊与歇斯底里的叫骂交织在一起,构成一幅诡异而令人窒息的画面。福岛正则按着刀柄的手缓缓松开,但他看向来岛通总的眼神,却变得无比深邃复杂。他重新坐下,没有再喝酒,只是用手指轻轻敲击着膝盖,目光再次落回那柄静卧匣中、光华内蕴的日本号上,不知在想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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尾藤基次垂手侍立,眼观鼻,鼻观心,大气也不敢出,只觉得这安宅船虽大,此刻却仿佛一个即将被内部疯狂彻底撕裂的囚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