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岛通总的脸色在灯光下显得愈发灰败。他不再看正则,也无心再欣赏那柄日本号,只是烦躁地抓过一旁的烟袋,动作粗暴地扯开绳结,胡乱地从一只南蛮舶来的银制烟盒里抓出一把切得粗劣的葡人烟丝,看也不看就塞进烟锅里,手指甚至因为微微颤抖而将不少烟丝洒落在了名贵的榻榻米上。他试图用火镰点火,却连擦几下都未能引燃纸媒,最终低咒一声,将烟袋杆重重撂在案上,发出“啪”的一声脆响。
就在这时,船舱深处那混乱的声响陡然升级!一阵沉重、杂乱而急促的脚步声——显然是多名成年男子的步伐——轰然闯入那片混乱之中,压过了女子的哭叫。
“按住她!快!”
“夫人!得罪了!”
“药!快把药拿来!”
男人的低吼、挣扎的闷响、器物被彻底撞翻的碎裂声混杂在一起,显示出场面已近乎失控的抓捕与压制。
在这片混乱的最高潮,一个尖锐到几乎撕裂喉咙的女声,用尽了全部绝望与气力,凄厉地哭喊出来,那声音穿透层层舱壁,清晰地扎进主舱每一个人的耳中:
“爹——!娘——!姐姐——!救我啊!!他们都要害我!通总!你不是人——!!”
这声“姐姐”如同淬了冰的毒针,猛地刺入福岛正则的耳中!他浑身剧烈一震,霍然抬头,铜铃般的双眼瞬间瞪得滚圆,死死盯住对面的来岛通总!那声音……那绝望的腔调……那在崩溃边缘的呼救……像极了无数个深夜或清晨,吉良晴在无法忍受正则的粗暴或雪绪的折辱时,也曾这般无助地、带着哭音低唤过早已逝去的亲人,尤其是她那位早夭的姐姐!
正则的目光如同实质,将来岛通总从头到脚刮了一遍。他看到来岛通总在听到那声哭喊时,整个人如同被抽掉了脊梁骨,肩膀猛地垮塌下去,不是愤怒,不是焦急,而是一种深不见底的、混合着巨大羞愧与无力回天的绝望。
他的手指深深抠进了膝盖的布料里,嘴唇哆嗦着,却发不出一点声音,眼神空洞地望着面前的酒盏,那里面仿佛映照着他无法面对的森家恩情与眼前这残酷的现实。那表情分明在说:是,我欠森弥右卫门的,欠他全家的,多到数不清,多到把我这条命赔进去都还不完!可我能怎么办?我也快被逼疯了!你要告诉森老爷?去吧!大不了我以死谢罪,一了百了!
福岛正则胸口剧烈起伏,那声“姐姐”和吉良晴模糊的泪眼在他脑中疯狂重叠。他猛地站起身,厚重的实木案几被他起身的力道带得发出一声刺耳的摩擦声。他必须做点什么,至少要去亲眼看看!
然而,他刚站直身体,还没来得及迈步——
“噗通!!!”
一声远比之前任何响动都要沉闷、都要惊心的落水声,从船体一侧猛地传来!那是重物毫无缓冲地、结结实实砸进海水里的声音!
紧接着,是几个女子同时爆发出的、真正变了调的、充满极致惊恐的尖叫:
“夫人跳海了!!”
“快来人啊!夫人投水了!!”
“救命——!!!”
主舱内的空气瞬间凝固。
来岛通总像被雷击中般猛地弹起,脸色惨白如纸,张着嘴,却吓得失了声。
福岛正则的反应却比他更快!几乎在听到“跳海”和“投水”几个字的瞬间,他脑中“嗡”的一声,眼前仿佛不是这华丽的舱室,而是清洲城那个冰冷的池塘边,吉良晴曾因绝望而一步步走向深水的、那双失去神采的眼睛……
没有任何犹豫!
正则暴喝一声:“闪开!!”
他猛地一脚踹开挡在身前的矮几,杯盘酒盏哗啦啦碎了一地。他双手抓住自己衣襟,猛地向外一扯!“刺啦——”一声,那件绣着精致福岛七宝家纹的上等麻布直衣,被他直接从中间撕裂,纽扣崩飞!他粗壮的上身瞬间裸露出来,在灯光下泛着古铜色的光泽。
他甚至没看一眼目瞪口呆的来岛通总和尾藤基次,如同一条被激怒的、冲出巢穴的猛虎,几步撞开舱门,冲到船舷旁!
冰冷的海风夹杂着飞沫扑面而来。借着船舷悬挂的灯笼微弱的光芒,只见漆黑的海面上,一个穿着浅色襦袢的身影正在冰冷的海水中无力地扑腾、下沉,长发海草般散开,那挣扎的姿态……
像极了记忆中那个永远带着哀愁与温顺,最终却以决绝方式离开他的女人!
“晴——!” 一声近乎野兽咆哮般的嘶吼从正则喉咙深处迸发,带着无人能解的复杂痛楚与惊惶。
下一秒,他高大的身躯如同一块巨石,毫不犹豫地、轰然跃入了隆冬时节冰冷刺骨的濑户内海!
“主公!!” 尾藤基次的惊呼声和巨大的落水声几乎同时响起,被海风撕扯得破碎。
海面上溅起巨大的浪花,随即被无尽的黑暗吞没。只留下安宅船上瞬间炸开的、更加混乱的惊呼、奔跑和叫喊声。
小主,
尾藤基次扑到船舷边,焦急地向下张望。来岛通总也连滚爬爬地冲了出来,望着漆黑的海面,浑身抖得如同风中落叶,脸上已无人色。
正则跃入海中激起的巨大浪花还未完全平息,安宅船上已乱作一团。来岛通总吓得魂飞魄散,嘶哑着嗓子连声吼道:“放小船!快放舢板下去!快!!”
几名反应迅速的水夫立刻解下挂在船舷侧的轻便舢板,噗通一声放入海中,两人迅速跳下,操起木桨,奋力划向正则落水的方向。海面上,正则凭借过人的体魄和水性,已经抓住了那个正在下沉的、穿着浅色襦袢的身影。他一手紧紧箍住那人的腰腹,另一只手奋力划水,巨大的头颅露出水面,喷出一口咸涩的海水,朝着舢板的方向低吼。
小船很快靠近,水夫们七手八脚地将两人拖上舢板。松姬已然昏迷,浑身湿透,面色青白,长发凌乱地贴在脸上和颈间。福岛正则跪在狭窄的船板上,也顾不得自己浑身湿透、冰冷刺骨,迫不及待地用手胡乱拨开覆盖在女子脸上的湿发,想要看清她的容貌。
舢板上的灯笼光线昏暗摇曳,但当那张失去血色的脸完全显露出来时——
福岛正则的呼吸猛地一窒,瞳孔骤然收缩!
像!太像了!那眉眼间的轮廓,那鼻梁的线条,尤其是那此刻紧闭着、却依然能看出几分倔强弧度的嘴唇……活脱脱就是二十年前,他在四国白地城初遇时的吉良晴!岁月仿佛在这一刻倒流,那个让他又爱又恨、又愧又念的女人,就以这样一种近乎诡异的方式,重新出现在他眼前,虽然更年轻,带着森家女儿特有的、与吉良晴略有不同的娇憨,但那骨子里的神韵,尤其是此刻脆弱无助的模样,瞬间击中了正则内心最深处那块从未真正愈合的伤疤。
“嗬……” 一声抽气声从他喉咙里溢出,紧接着,这个平素粗豪无比的武将,竟像个毛头小子般,带着一种难以置信的、近乎狂喜的兴奋,低吼出声:“晴!是…是你吗?!老天爷……你…你没死?!”
他完全忘了场合,忘了身边的人,巨大的手掌有些颤抖地捧住松姬冰冷的脸颊,仔细端详,眼神里充满了混杂着震惊、狂喜、愧疚和一种失而复得的巨大冲击。他用力摇晃着她:“醒醒!晴!你给俺醒过来!看看俺!是市松啊!是给你装猴子的猿若啊!”
舢板上的水夫和随后跳下来帮忙的尾藤基次都惊呆了,面面相觑,不敢出声。尾藤基次试图提醒:“主公,这位是…是来岛大人的正室松姬夫人…您…” 他话未说完,正则猛地回头,布满血丝的眼睛瞪了他一眼,低吼道:“滚开!俺知道她是谁!她是晴!是虎千代他娘!俺不会认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