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本夹带着东宫密信的《大学衍义》,被杨士奇妥善地收在床头,与几卷常读的史籍放在一处,外表看去,毫不起眼。太子的警示如同投入心湖的石子,“风波恶”三字带来的涟漪久久未平。他更加深居简出,在会同馆内愈发沉默,几乎将全部心神都浸入那浩瀚如烟的旧档之中。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
郑和自那日之后,又来过会同馆两次。不再是大张旗鼓地巡视,而是轻车简从,有时甚至只带一两名随从,径直来到杨士奇所在的这间偏僻公廨。他不多言语,往往只是站在杨士奇案边,看他整理旧档,或拿起他新近完成的索引笔记和那些写满推断、关联的卡片,默默翻阅片刻。
起初,馆内官员还试图凑上前聆听垂询,但发现郑公公的注意力全然不在他们身上后,便也识趣地退开,只是私下里议论纷纷,看向杨士奇那角落的目光,惊疑与嫉妒交织,却也多了几分真正的敬畏。
郑和问话极少,且都切中要害。
“旧港宣慰司近年与满者伯夷(麻喏巴歇国)关系,依你看,趋势如何?”他拈起一张关于爪哇岛的卡片,上面有杨士奇根据多次朝贡使团成员变动、贡品清单差异推断出的势力博弈笔记。
杨士奇略一沉吟,恭谨答道:“回公公,下官浅见,旧港势微,满者伯夷日盛。观其贡品,旧港所出渐趋寻常,而满者伯夷所献香料、珍禽,种类数量皆胜往昔。且近五年,旧港使臣更替频繁,恐其内部……亦有纷扰。”
郑和不动声色,又指向另一张关于古里国与柯枝国(今印度科钦)贸易竞争的记录:“若船队欲在西洋长期采买香料,稳定货源,当以何地为基为佳?”
这是一个极具实务性的问题,已远超普通书办的职责范围。杨士奇心头微凛,知道这是郑和在考校他,也是在对他的能力进行更深的评估。他不敢怠慢,结合自己梳理的航路风险、港口吞吐、当地势力倾向等信息,谨慎分析:
“古里国为西洋大港,物阜民丰,交易便利,然其地商贾势力盘根错节,价格易受掣肘。柯枝国规模稍逊,但其王族对天朝更为恭顺,且其港水深避风,利于大船停泊。下官愚见,或可两处并重,以古里了解行情,以柯枝稳定采买,互为补充,亦可相互制衡。”
郑和听完,未置可否,只是将那卡片轻轻放回原处。但杨士奇捕捉到他眼中一闪而过的赞许。
几次三番,皆是如此。郑和如同一个耐心的鉴宝人,反复观摩、敲打着一块看似朴拙的石头,试图确认其内里是否蕴藏着美玉。
这一日,郑和来得比往常更晚些,窗外已是暮色四合,公廨内其他书办早已散衙归家,只剩下杨士奇一人,还在灯下对着几份涉及阿拉伯半岛地区的残破海图副本进行校勘补注。这些海图年代久远,谬误甚多,且标注的皆是异域文字,整理起来极为吃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