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国公密信中提及的巡按御史,比预想中来得更快。半月之后,一艘官船抵达月港,船上走下一名身着青袍、面容清癯的中年官员,正是新任命的东南巡按御史——杨嗣昌。
杨嗣昌出身清流,以刚正不阿、精通律法税赋着称,在朝中颇有清名,但与赵文华等权贵并无太多瓜葛。此次被派来,显然是皇帝在平衡各方势力后,选择的一个相对中立的人选。
月港总督行辕内,气氛略显微妙。沈沧澜率主要属官在正厅迎接。
“下官沈沧澜,恭迎杨巡按。”沈沧澜拱手行礼,不卑不亢。
杨嗣昌微微颔首,目光锐利地扫过在场众人,最后落在沈沧澜身上,声音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沈总督不必多礼。本官奉旨巡查东南海防及市舶司事务,核查钱粮军功,还望总督及诸位同僚行个方便,务必使账目清晰,功过分明。”
“此乃应有之义。”沈沧澜坦然道,“月港上下,定当全力配合杨巡按核查。所有文书账册、军功记录、仓库库存,巡按皆可随时调阅查勘。”
“如此甚好。”杨嗣昌点点头,随即话锋微转,“另外,本官离京前,听闻月港近年来海关税银激增,然地方士绅及部分朝臣,对此亦有微词,言说开海之后,奢靡之风渐起,物价波动,甚至或有官商勾结之嫌。此事,沈总督有何见解?”
这话问得直接,甚至有些尖锐。一旁的郑经脸色微变,正要开口,却被沈沧澜用眼神制止。
沈沧澜面色不变,从容应道:“回杨巡按,开海通商,利国利民,此乃陛下钦定之国策。关税增长,实乃商贸繁荣之必然,亦是北疆军费之重要来源。至于奢靡之风、物价波动,任何地方商贸兴盛,皆难以完全避免。下官已严令市舶司及地方官府,加强监管,平抑物价,打击不法。至于官商勾结……”他顿了顿,目光清澈地看向杨嗣昌,“下官愿以身家性命担保,月港核心官吏,绝无此事!巡按若有疑,尽可彻查,无论查到何人,下官绝不姑息!”
杨嗣昌盯着沈沧澜看了片刻,见他眼神坦荡,语气诚恳,微微颔首:“沈总督既如此说,本官自当详查。望事实果如总督所言。”
接下来的日子,杨嗣昌果然雷厉风行,带着随行的账房和书吏,一头扎进了月港市舶司浩如烟海的账册文书之中。他查得极为细致,从每一笔关税的征收、解送,到水师每一艘战舰的建造、维护费用,再到军功的评定、赏银的发放,事无巨细,一一核对。
沈沧澜对此毫无阻拦,反而下令所有部门无条件配合,需要什么提供什么。郑经和戚继光等人起初还有些担忧,但见沈沧澜如此坦然,也逐渐放下心来。
这日,杨嗣昌在核查水师账目时,发现了一笔数额不小的额外支出,用于抚恤在巴达维亚和厦门海战中阵亡及伤残的将士家属,以及奖励作战英勇的士兵。这笔支出并未完全在朝廷的常规赏赐额度内。
“沈总督,这笔额外抚恤与赏银,似乎超出了兵部定例?”杨嗣昌拿着账册,找到沈沧澜询问。
沈沧澜正与戚继光商议水师训练事宜,闻言放下手中的文书,正色道:“杨巡按明鉴。巴达维亚、厦门两战,将士们浴血奋战,死伤颇重。朝廷虽有赏赐,然标准乃通用之例,于此次恶战之惨烈,恐有不足。将士们为国捐躯,负伤致残,若让其家眷生活无着,令勇士寒心,日后谁还肯为我大明效死?故下官与戚将军商议,从海关盈余及部分战利品变卖所得中,拨出专款,加以抚恤重赏。此事,下官已行文禀明陛下及兵部备案。”
一旁的戚继光也开口道:“杨巡按,此事乃末将一同主张。将士用命,方有海疆安宁。若苛待有功之士,恐失军心。”
杨嗣昌沉默片刻,翻看着附在账册后的详细抚恤名单和军功记录,上面甚至连某个士兵因何战功受赏、家住何处都记录得清清楚楚。他抬头看了看神色坦然的沈、戚二人,又看了看校场上正在刻苦操练、士气高昂的水师官兵,缓缓合上了账册。
“爱兵如子,激励士气,亦是统兵之道。此事……本官会如实记录,上奏朝廷。”他的语气,似乎缓和了些许。
又过了几日,杨嗣昌提出要巡视月港码头及沿岸防御工事。沈沧澜亲自陪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