课余之时,卢植也会与学生们闲谈。一次谈起边疆烽火,卢植叹道:“为将者,非只沙场争锋。爱惜士卒,体察民情,明辨忠奸,顾全大局,有时比赢得一场战斗更为艰难,也更为重要。譬如当年……”他会讲述一些朝堂博弈、边将不易的往事,那些隐藏在胜利背后的无奈与抉择,让年轻的刘备第一次认识到,真正的战争和政治,远比书本和想象更为复杂和残酷。
还有一次,刘备因家境贫寒,被几个同窗出言讥讽,他默然不语,只是拳头在袖中暗暗握紧。卢植得知后,并未直接斥责那些学生,只是在次日讲学时,看似随意地谈起:“古之立大事者,不惟有超世之才,亦必有坚忍不拔之志。昔苏秦刺股,孙敬悬梁,皆出身寒微,而终成大器。观人当观其志,察其行,岂可以门户衣冠断之?”一番话,说得那几人面红耳赤,也让刘备心中涌起一股暖流,将那点委屈化作了更加坚定的动力。
那些日子,清贫却充实。卢植于他,不仅是传道授业的恩师,更是在他人生最为迷茫和艰难的阶段,为他点亮一盏前行的灯,在他心中深深埋下了“仁德”与“大义”的种子,并告诉他,武力与谋略,必须在这盏灯的指引下,才有其真正的价值。
“刘都尉!卢中郎将有请!”守将的回报声将刘备从悠远的回忆中拉回。
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翻涌的情绪,刘备翻身下马,吩咐关羽、张飞在外等候,整理了一下衣甲,跟着守将,大步走向中军大帐。
越是靠近大帐,那股熟悉的、属于卢植的严谨整肃气息便越是浓烈。巡营的士卒队列整齐,眼神警惕;粮草辎重堆放有序;甚至营中道路都打扫得颇为干净。一切都透着卢植治军特有的风格——法度森严,一丝不苟。
掀开帐帘,一股混合着皮革、墨香和淡淡药草味的气息扑面而来。帐内烛火通明,正中央的巨大沙盘上,清晰地标注着广宗城及周边山川地貌,插满了代表敌我态势的小旗。一个身影正背对着帐门,俯身凝视着沙盘,略显清瘦,脊背却挺得笔直,穿着寻常的深色儒袍,未着甲胄,只是简单地用一根木簪束着发髻,鬓角已然染上了大片霜白。显然,与张角主力的长期对峙,耗费了他巨大的心力。
“学生刘备,拜见恩师!”刘备大步上前,来到帐中,推金山,倒玉柱,纳头便拜,声音带着难以抑制的激动。这一拜,既有刘备对授业恩师的孺慕与敬重,更有王野灵魂深处,对这位汉末脊梁般人物的由衷钦佩。
那身影猛地一颤,缓缓转过身来。正是卢植。他的面容比记忆中苍老了许多,眉宇间带着难以掩饰的疲惫和忧虑,额头上刻满了深深的皱纹。但那双眼睛,依旧深邃、睿智、清澈,此刻正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惊和喜悦,紧紧地盯着跪在眼前的刘备。
“玄德?真是你?!”卢植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他快步上前,双手扶住刘备的手臂,“快起来!让为师好好看看!”
刘备顺势起身,卢植抓着他的手臂,上下打量着,目光从他沉静坚毅的面庞,扫过他挺拔的身姿,落在他那身沾染征尘却透着铁血气息的玄甲上,眼神复杂变幻,有欣慰,有感慨,更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激动。
“好!好!好!”卢植连说三个好字,用力拍着刘备的手臂,眼中竟隐隐有泪光闪烁,“鹰愁峡阵斩程邓二贼,北海解围诛杀郭饶!为师在冀州,亦闻你威震幽青之名!……好小子!好小子啊!昔日缑氏山中,我便知你非池中之物,却万万没想到,你竟能在这滔天乱世之中,凭一己之力,短短时日,创下如此功业!快与为师说说,你是如何做到的?”
卢植拉着刘备走到沙盘旁,竟亲自给他倒了一碗温水,神情急切得如同关心子侄的长辈,而非威震天下的北中郎将。
面对恩师,刘备收敛了所有的杀伐之气,仿佛又变回了那个在草庐中求学的青年。他恭敬地接过水碗,并未立刻饮用,而是从桃园结义、募乡勇开始,将幽州之战、青州之役,择其要点,娓娓道来。他语气平静,并未夸大自己的功绩,反而多次强调邹靖的协助、刘焉的支持、龚景的援助,以及关羽、张飞和麾下将士的奋勇。
然而,卢植是何等人物?他静心聆听,目光始终未曾离开刘备的眼睛。从刘备那平静的叙述中,他听到了鹰愁峡设伏——冷静到极致的战场分析、听到了千里奔袭青州——魄力惊人的战略决断、听到了火攻断粮、斩首突击——狠辣果决的战术手段、更听到了那隐藏在话语背后、对士卒如臂使指般的绝对掌控力和那套闻所未闻却高效异常的练兵之法!
这哪里还是当年那个虽有志向,却略显青涩、甚至有些冲动的年轻学子?这分明是一个已然成熟、深谙乱世生存法则、胸有韬略、手段老辣、更兼具惊人魄力和执行力的枭雄之才!尤其是那份对战机的把握、对敌我人心的利用、以及那份沉静面容下隐藏的、如同冰山般的铁血意志,让卢植都暗自心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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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与此同时,卢植也敏锐地捕捉到,在谈及收编降卒、安抚地方、以及最终目标时,刘备眼中那不曾熄灭的、甚至更为坚定的光芒——那依然是“上报国家,下安黎庶”的初心,是他在缑氏山中谆谆教诲的“仁德”与“大义”!只是,这份仁德,不再是不谙世事的空想,而是包裹在钢铁般意志和雷霆手段之中的现实力量!
两种截然不同的特质,在这个曾经的学生身上,完美地融合在了一起。
卢植心中感慨万千,如同打翻了五味瓶。有欣慰,有自豪,有震惊,甚至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乱世出英雄,亦出枭雄。他不知道眼前这个脱胎换骨的刘备,最终会走向何方,但他可以肯定,此子未来,绝非区区一个骑都尉所能局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