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书房试探义子魂 老卒归去梦犹存

第二日的北凉,昨夜的风雪终于停歇,天刚蒙蒙亮时,云层便渐渐散开,露出些许稀薄的阳光。城郊的土路上还结着薄冰,踩上去咯吱作响,唯有那处简陋的茅舍,在晨光中透出几分烟火气。茅舍的土墙是用黄泥混合着麦秆糊成的,经年累月的风吹雨打,早已斑驳不堪,好些地方的黄泥剥落,露出里面的碎石与草根。屋顶铺着的茅草也大半枯黄,边缘处还有几处明显的破洞,想必昨夜下雪时,屋内定是漏了不少雪水。

几缕阳光穿过窗棂,斜斜地落在院内的青石板上,也落在坐在木墩上的老者身上。老者双目紧闭,脸上的皱纹如沟壑般纵横交错,那是岁月与战火留下的痕迹。他的头发早已全白,稀疏地贴在头皮上,下颌处的胡须也有些凌乱。他双手搭在膝盖上,手指关节粗大,指缝间还残留着洗不掉的炭黑 —— 那是前些年上山烧炭时留下的印记。他便是许涌关,周围的街坊邻居都习惯叫他老许头,少有人知晓他的全名,更无人知晓他曾是北凉铁骑中的一员。

许涌关虽双目失明,却能清晰地感知到阳光的温暖。他微微偏着头,嘴角噙着一丝淡淡的笑意,享受着这难得的好天气。院子里静悄悄的,只有风吹过茅草屋顶的沙沙声,还有远处偶尔传来的几声鸡鸣。这样的宁静,是他卸甲归田后最珍视的时光,只是这宁静中,总带着几分孤独 —— 当年一起出生入死的老兄弟,早已一个个离他而去。

忽然,隔壁院子里传来一阵急促的狗吠声,“汪汪汪” 的叫声尖锐而急促,瞬间打破了这份宁静。许涌关脸上的笑容骤然消失,他猛地坐直身体,双手下意识地向身边摸索,很快便触碰到了那根陪伴他多年的拐杖。拐杖是用硬木制成的,杖身被他的手摩挲得光滑发亮,顶端还缠着一圈破旧的布条 —— 那是他当年在战场上用过的绑腿,后来改成了拐杖的防滑布。

他的手指紧紧攥着木质的杖身,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他微微侧着头,耳朵动了动,仔细分辨着声音的来源,身体不自觉地对着狗吠声传来的方向,做出了防御的姿态。这并非他小题大做,双目失明后,他早已习惯靠听觉感知周遭的动静,任何突如其来的声响,都可能意味着危险。更何况,前几年他在大街上被膏粱子弟的马匹撞伤的经历,至今仍让他心有余悸。

狗吠声持续了片刻,便渐渐平息下去。可许涌关依旧没有放松警惕,他紧握着拐杖,呼吸也变得有些急促。院子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一般,只剩下他略显沉重的呼吸声,还有远处风吹过树梢的声音。

又过了片刻,茅舍那扇破旧的木门 “吱呀” 一声被推开,发出刺耳的声响。紧接着,一阵轻微的脚步声传来,脚步声很轻,却很沉稳,每一步都踩得很实,不像是普通人的慌乱步伐。许涌关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他屏住呼吸,竖起耳朵仔细听着,声音里带着一丝紧张,开口问道:“是谁?”

门外传来一个熟悉而温和的声音,那声音带着几分沙哑,却充满了暖意:“许老弟啊!是我!”

听到这个声音,许涌关紧绷的身体瞬间放松下来,他松开了紧握着拐杖的手,手指微微有些发麻。他脸上重新露出了笑容,那笑容里满是欣喜,他站起身来,因为双目失明,起身时身体微微晃了一下,他连忙伸手扶住身边的木墩,稳住身形后,摸索着向门口走去,开心地说:“老哥哥啊,你怎么来了?又来给我送东西啊!”

来人缓步走进院内,身后还跟着两名身着便服的扈从。扈从们身姿挺拔,步伐整齐,虽然穿着普通的衣服,却难掩身上的干练之气。来人走到许涌关身边,他身上带着一股淡淡的墨香,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酒气 —— 许涌关记得,这位老哥哥平日里最喜欢喝两口小酒。来人笑着说:“是啊,许老弟,这几日天气转晴,我想着你这院子里或许还有积雪,便过来看看。再说了,这几年北凉王立了新规,要善待老卒,这些银两都是你应得的,可不能少了你的份。”

说着,他朝身后的扈从递了个眼色。一名扈从立刻上前,双手捧着一个沉甸甸的布袋,递到许涌关手中。布袋是用粗布缝制的,上面还绣着一个简单的 “福” 字,许涌关接过布袋,只觉得入手沉甸甸的,布袋里的银两碰撞在一起,发出清脆的 “叮当” 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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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涌关颤抖着双手接过银两,他将布袋紧紧抱在怀里,感受着布袋的重量,心中满是感激。他的眼眶微微有些发热,声音也带着一丝哽咽:“老哥哥,真是太谢谢你了。每次都让你跑一趟,还送这么多银两,我都不好意思了。”

来人拍了拍他的肩膀,笑着说:“许老弟,你这话就见外了。咱们都是北凉人,互相照应是应该的。再说了,这些都是你当年在战场上用命换来的,是你应得的。”

许涌关拉着来人的手,小心翼翼地将他引到院内的石凳上坐下。石凳是用一块整块的青石凿成的,表面有些粗糙,却很结实。他自己则摸索着走到屋角的灶台边,拿起一个缺了口的粗瓷茶壶,倒了杯粗茶。茶水是前几日泡的,早已凉透,可他却毫不在意,端着茶杯走到来人面前,递过去说:“老哥哥,你先喝口茶润润嗓子。这茶虽然不好,却是我自己种的,你别嫌弃。”

来人接过茶杯,轻轻抿了一口,茶水虽然凉了,却带着一股淡淡的茶香。他声音清淡却带着暖意:“这茶很好喝,比我家里的好茶还对胃口。许老弟,这都是北凉王应该做的。当年若不是你们这些老卒在战场上无畏生死,浴血奋战,哪有现在百姓们安稳的日子,哪有北凉的太平。你们的功劳,北凉不会忘,百姓也不会忘。”

许涌关听到这话,眼眶更是发热,他握着茶杯的手紧了紧,茶水差点洒出来。他又开始絮絮叨叨地说起自己的一生,仿佛要把憋在心里几十年的话,都一股脑地说出来:“老哥哥,我老许啊,曾经也是北凉铁骑中的一员。虽然只是鱼鼓营里的末等骑卒,但那可是大将军麾下死战第一的鱼鼓营啊!当年西垒壁大战,你是没见过那场面,真是惨烈啊!”

他顿了顿,仿佛又回到了那个战火纷飞的年代,声音带着些许哽咽:“那时候,我们鱼鼓营近千人,守在西壁垒前线。敌人的箭像下雨一样射过来,还有投石机投出的巨石,砸在我们的阵营,震得我们耳朵都嗡嗡响。可没有一个人后退,大家都喊着‘死战不退’,拿着刀枪冲上去,跟敌人拼命。最后虽然为大将军拿下西壁垒赢得了宝贵的时间,可我们营里,也就只剩下十六个人活了下来。我老许能活着,算是命大,都是托了弟兄们的福啊。要是没有弟兄们替我挡箭,我早就死在战场上了。”

“当时我的左眼中了一箭,那箭羽还在不停地颤动,鲜血顺着脸颊往下流,流进了我的嘴里,又咸又腥。疼得我差点晕过去,眼前一片漆黑。可我知道,我不能倒下,身后就是兄弟们的性命,就是北凉的土地。我一咬牙,伸出手,一把抓住箭杆,直接把箭连着眼珠子一起拔了出来!鲜血一下子就喷了出来,溅了我一脸。我抹了把脸上的血,拿起刀又冲了上去,直到最后力气耗尽,昏死在死人堆里,才被后来打扫战场的战友救了下来。” 许涌关说着,抬手摸了摸自己的左眼,那里只剩下一个凹陷的疤痕,他的手指轻轻在疤痕上摩挲着,仿佛还能感受到当年那钻心的剧痛。

喝了口茶,平复了一下情绪,他继续说道:“后来啊,大将军灭了六国,帮离阳王朝统一了天下。他被封为北凉王后,我也跟着来到了北凉。那时候,我身上的伤还没好利索,可心里高兴啊,觉得终于能过上安稳日子了。卸甲归田的时候,我攒了些钱,是大将军赏的,还有我这些年打仗攒下的军饷。本想着能在北凉买个小院子,安安稳稳地度过晚年,可没想到,这些年来,当年一起出生入死的老兄弟们,一个接一个地先我而去。有的是因为战场上的旧伤复发,有的是得了重病没钱医治,还有的是意外去世。我攒下的那点钱,全都用来给他们置办棺材、料理后事了。看着老兄弟们一个个离开,我心里真是难受啊,有时候晚上睡不着觉,就会想起当年在战场上一起喝酒、一起杀敌的日子。”

说到这里,许涌关的声音变得有些伤感,他低下头,看着自己的双手,那双手上满是老茧和疤痕,那是岁月与战火留下的印记。“再后来,有一年冬天,天特别冷,家里的柴火不够用了,我就想着上山烧点炭。结果那天风特别大,炭窑里的烟倒灌进来,我没来得及躲开,又把另一只眼睛给熏瞎了。这下好了,彻底成了个瞎子,外人都叫我瞎子老许。那段时间,我真是觉得活着没啥意思,每天除了弄点吃的,就想去闹市听听声音,好歹能知道外面的世界还在转。有时候坐在院子里,就会想,我这一辈子,到底图个啥?瞎了双眼,无儿无女,老兄弟们也都走了,活着还有啥意义呢?”

“也就是在那个时候,我遇到了那个姓徐的公子。那天天气很好,阳光特别暖和,我想着去闹市听听说书先生讲段子,就慢慢悠悠地往城里走。走到大街上的时候,突然听到一阵急促的马蹄声,还有人的吆喝声。我来不及避让,就被几个膏粱子弟的马给撞了,腿也被他们的马蹄踩断了。我疼得在地上打滚,气不过,就骂了他们几句,说他们仗势欺人,没有天理。结果那些膏粱子弟不仅不道歉,还下了马,拿起马鞭就要打我,甚至还说要杀了我,让我知道他们的厉害。就在这时候,那个姓徐的公子冲了过来,他挡在我身前,对着那些膏粱子弟厉声呵斥,还让人把我扶起来,送我去看大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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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涌关的语气里满是感激,他抬起头,仿佛能看到那位徐公子的模样:“那个徐公子是个好人啊,他一点架子都没有,还经常来我这破茅屋里陪我喝酒、唠嗑。他每次来,都会给我带些好酒好菜,有时候还会给我讲外面的新鲜事。我没事呢,就给他讲当年我们大将军马踏六国的事迹,讲西垒壁大战的惨烈,讲鱼鼓营兄弟们的英勇。之后运气就好起来了,日子也慢慢好起来了,每个月都有衙门送来的银两,破茅屋也让你安排人修缮了,漏雨的地方都补好了,冬天再也不用挨冻了。我知道,这肯定是那位徐公子帮的忙,可我连他的全名都不知道,只知道他姓徐。”

后来,许涌关从街坊邻居的口中得知,那位姓徐的公子离开了北凉。听到这个消息,他心里难免有些失落,就像失去了一个亲人一样。平日里,他也就只能和眼前这位 “衙门老哥哥” 唠唠家常,打发时间。这位老哥哥比他大几岁,说话温和,待人亲切,一直亲切地叫他 “许老弟”,对他也十分照顾,隔三差五就会来看他,送些银两和生活用品。

闲聊中,许涌关喝了口酒,酒是那位老哥哥带来的,度数不高,却很醇厚。他脸上泛起红晕,忍不住说出了自己一生的遗憾:“老哥哥,我这辈子啊,啥都不图,有口饭吃,有个地方住,就已经很满足了。可我这辈子,最大的遗憾,就是没能走近了看一看大将军。你不知道,我有个过世的老兄弟,当年也是鱼鼓营的骑卒。景阳一战的时候,坑杀数十万降卒之际,他离大将军只有一百步的距离。他说,当时大将军穿着玄黑的铠甲,骑在黑马上,虽然身材不高,却像一座山一样,让人心里踏实。卸甲归田后,他天天拿这事跟我炫耀,说他见过大将军最威风的样子,还说大将军当时还看了他一眼。就连他闭眼的时候,还在念叨这事,说这辈子值了,见过大将军。真是把我羡慕坏了,到死都还跟我较劲,你说他气人不气人。”

说到这里,许涌关忍不住笑了起来,可眼角却泛起了泪光。他这辈子,最大的愿望就是能亲眼看一看那位带领他们征战沙场、平定天下的大将军,哪怕只是远远地看一眼,他也觉得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