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火被刻意调暗,昏黄摇曳的光晕艰难地撕扯着厚重的黑暗,将围坐于紫檀木桌旁的几张脸映照得忽明忽暗,光影扭曲,如同坟茔中爬出的鬼魅。平原田氏家主田铎、清河崔氏家主崔珪、渤海高氏家主高峻……这几位白日里在袁绍殿上还噤若寒蝉、面如土色的河北巨擘,此刻脸上哪里还有半分怯懦?只有刻骨的怨毒和一种即将玉石俱焚的疯狂在燃烧。
“袁本初!他这是要掘了我河北世家的祖坟!要断我等的命根!” 崔珪双眼赤红,猛地一拳砸在坚硬的紫檀木桌面上,震得杯盏跳起,温热的茶水泼洒出来,在深色的木纹上洇开一片难看的湿痕。“度田!清户!这哪是刮骨疗毒?这是要抽筋扒皮!是要我们的命!”
“还有那个妖妇甄宓!” 高峻的声音像是被砂纸打磨过,尖锐嘶哑如同夜枭啼鸣,眼中闪烁着毫不掩饰的残忍凶光,“仗着不知从哪里学来的几手妖术,装神弄鬼,蛊惑人心!用些小恩小惠收买那些无知军汉和泥腿子!若非她多事,屡屡坏我好事,袁本初早就……哼!魂归地府了!邺城也早就被孟德公的铁蹄踏平!哪来今日这等祸事!这妖女,才是真正的祸水源头!是河北动乱的根苗!”
坐在主位上的田铎,慢条斯理地用一方雪白丝帕,擦拭着被崔珪砸桌子溅上的茶水。动作依旧维持着世家家主的优雅从容,可那低垂的眼皮下流泻出的目光,却冷得像万年冻土下的寒冰。“袁本初以为,靠着邺城侥幸解围的余威,借着坑杀了几万曹军的血气,就能在河北乾坤独断,为所欲为?他太天真了。” 他抬起浑浊而毒蛇般的眼睛,缓缓扫过众人激愤扭曲的脸,“他忘了,河北百万顷膏腴良田,是谁在耕种?他府库中堆积如山的钱粮布帛,是谁几代人的积累?他军中那些能征善战的将领,郡县那些办事的官吏,有多少是我等各家各姓的门生故吏、宗族子弟?他想刮骨?好啊,那就让他好好尝尝,这毒骨扎进肉里,到底有多深!多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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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顿了顿,从宽大的袍袖中,缓缓取出一件物事。那是一个婴儿拳头大小、通体漆黑如墨的玉印。玉质温润,触手生凉,上面没有任何文字,只在印纽的位置,用极其古怪的手法雕刻着一个图案——那仿佛是由无数张痛苦扭曲、无声呐喊的人脸、肢体、爪牙缠绕虬结而成的不祥图腾,仅仅是看着,就让人心底发毛,仿佛有无数怨毒的咒语在黑暗中无声地回荡。一股难以言喻的、源自幽冥的阴冷气息,从这玉印上丝丝缕缕地弥漫开来,让密室里的烛火都似乎黯淡了几分。
“‘黑石令’已下。” 田铎的声音轻飘飘的,如同坟头飘过的磷火,却带着一股令人骨髓发冷的死寂,“告诉那些‘影子’,目标……甄宓。记住,不是明晃晃的刀头见血,那样太便宜她,也容易引火烧身。要让她身败名裂!让她那些救治伤兵、收买人心的‘神术’,彻底变成夺人性命、蛊惑人心的妖法!让那些把她奉若神明的兵痞贱民亲眼看看,他们跪拜的活菩萨,是如何亲手把人送进鬼门关的!我要她在最得意的时候,在所有人面前,从云端跌入泥沼,摔得粉身碎骨!袁本初不是倚重她吗?那就让他亲眼看着,他最信赖的‘神医’,是如何变成一个千夫所指、人人唾弃的妖孽!” 他枯瘦如同鹰爪的手指,重重地按在了那枚散发着不祥气息的黑色玉印图腾之上,仿佛将所有的怨毒和诅咒都注入了其中。
“明白!” 高峻、崔珪等人眼中爆发出饿狼般嗜血的光芒,齐齐从喉咙深处发出低沉而兴奋的回应。密室里的温度,仿佛又凭空降低了几分。
……
邺城·沮授行台治所。
烛台上粗大的牛油蜡烛烧得噼啪作响,将沮授伏案的身影长长地投射在墙壁上。他面前的巨大案几上,竹简、帛书堆积如山,几乎将他瘦削的身形淹没。这些来自河北各郡县的报告,内容大同小异,字里行间充斥着焦灼与血腥:
“巨鹿郡核查田亩,遭地方豪强煽动佃户数千人持械围攻,县尉重伤,吏员数人殉职……”,“河间郡主簿称病不出,县丞阳奉阴违,清查文书一再拖延,田册混乱不堪……”,“中山国境内两豪强因田界争执,竟点燃田庄,互攻其堡,死伤逾百,波及无辜村寨……”
“啪嗒!” 一滴浓稠的墨汁从沮授手中的狼毫笔尖滴落,恰好砸在一份新展开的、字迹潦草、沾着几点暗红污渍的诉状上,迅速洇开一团刺眼的污迹。沮授仿佛没有察觉,他紧锁的眉头如同刀刻斧凿,额头上沁出细密的汗珠。阻力之大,反扑之激烈,远超他预先最悲观的估计。盘根错节数百年乃至千年的地方势力,其根须早已深入河北每一寸土地、每一道沟壑,绝非一道出自邺城行台的政令所能轻易撼动。这早已不再是政令推行与否的争执,而是演变成了一场赤裸裸的、你死我活的战争!一方是为了新政根基、为了河北存续,另一方则是为了维护千年积累、不容触碰的世袭特权。
幕僚梁习快步从外面进来,脸色凝重得如同压城的黑云,他将一个沾满泥污、散发着一股土腥气的粗麻布包裹,小心翼翼地放在沮授案前:“大人,刚才……有人隔着院墙扔进来的。守卒追出去时,人已不见踪影。”
沮授放下笔,取过旁边的佩刀,用刀鞘尖端极其谨慎地挑开包裹上粗糙的系绳。里面没有只言片语的书信。只有一小堆混杂着暗红色、如同凝固血块般污渍的冰冷泥土。泥土中间,赫然埋着一件东西——一把沾满泥浆、但刃口处闪烁着崭新锋利寒光的……铁锄头!锄头的榆木柄上,用一种深褐色的、散发着浓烈铁锈腥气的液体,歪歪扭扭地画着一个狰狞的图案——那个扭曲纠缠、如同无数怨灵凝聚而成的黑石图腾!
一股冰冷的、如同毒蛇缠绕脖颈般的寒意,瞬间攫住了沮授的心脏!这不是匿名的恐吓信,这是赤裸裸的、带着浓重血腥味的死亡预告!这预告的对象,既是他沮授本人,更是他手中所持的、代表袁绍意志的度田利剑!锄头代表他们视为命根的土地,染血的泥土代表敢于染指者的尸骸,黑石图腾则象征着终结一切的死亡!世家在用这种最原始、最野蛮的方式向他宣告:谁敢动他们的田土,谁就要被生生埋进这冰冷的土里!
沮授猛地吸了一口凉气,强行压下心头的怒意和那一丝从未有过的、源于死亡的惊悸。他抬起头,疲惫而深邃的目光望向窗外笼罩邺城的沉沉夜色。这座劫后余生的城池,灯火星星点点,看似平静,却仿佛被无数条隐藏在黑暗中的、淬了剧毒的毒蛇,无声地缠绕着,绞杀着。主公的改革如同行走在万丈悬崖边缘的独木桥,而桥下的深渊里,嗜血的猛兽早已亮出了它们森然的獠牙。他拿起案几上另一份文书,那是关于甄宓请求调拨物资建立更多卫生所的公文,上面同样有被驳回的批注。刘夫人那边的刁难……似乎也并非孤立的事件。一场酝酿已久、从四面八方合围而来的风暴,已然迫在眉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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邺城·城西新设卫生所工地上。
暮色如同巨大的灰色幕布,缓缓笼罩下来。临时搭建的工棚内外,点起了松脂火把,跳动的火光在晚风中摇曳,将忙碌的人影拉得忽长忽短。甄宓并未离开。城西这处卫生所的选址,靠近平民窟和流民聚集区域,环境最为恶劣,蚊蝇滋生,水源污染严重,也最是急需一个能处理伤病、遏制瘟疫的医疗点。下午赵猛将军感念她的恩德,特意调拨了一队相对健壮的士兵过来帮忙平整土地、夯实基础。甄宓亲自在现场指挥布局,力求在这极度匮乏的条件下,最大程度地保障未来伤兵和病患的救治环境,尽可能减少交叉感染的风险。
“夫人,您看这里,”一名脸上布满岁月沟壑的老工匠,指着摊在简陋木台上的草图,恭敬地请示,“排水沟的走向是否再深挖半尺?这几日怕是还有雨,若是不畅,恐有倒灌回营房、污了净水的隐患。”
甄宓微微弯腰,借着一旁火把的光亮,仔细审视着图纸上的标注,正要开口指示——
“让开!快让开!救命啊——!”
营外陡然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惊呼和杂乱沉重的脚步声!
只见几名同样穿着袁军制式皮甲、浑身沾满泥灰的军士,正抬着一个血淋淋的人,发疯般朝这边冲来!被抬着的那人穿着低级军官的服饰,一条手臂以一种极其诡异的角度扭曲着,显然已经断了,更触目惊心的是他的腹部——一支断掉了尾羽的弩矢,深深地没入皮甲缝隙之中,只留下一小截沾满黑红色血痂的箭杆!随着抬担架士兵奔跑的剧烈颠簸,鲜血正汩汩地从创口处涌出,在泥泞的地面上,洒下一串串令人心惊胆战的鲜红印记。人早已昏迷不醒,面色灰败如金纸,气息微弱到几乎无法察觉。
“怎么回事?” 甄宓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立刻迎了上去,声音带着急促。
“回夫人!” 一个跑在最前面、满脸汗水和血污混合物的士兵带着哭腔,声音嘶哑,“是张队正!我们小队奉命清理护城河外那片被曹军糟蹋得一塌糊涂的旧营区,谁知道……谁知道哪个天杀的畜生,在那片断墙残壁的废墟下面埋了窝子暗弩!张队正……张队正他……他不小心踩到机关了!呜……” 士兵的哽咽说不下去了,血污的脸上泪水冲刷出两道清晰的痕迹。
“快!抬进旁边那个刚搭好顶棚的处置间!” 甄宓语速飞快地下令,心念电转。她的目光精准而迅速地扫过伤员腹部的弩矢位置——入腹角度刁钻,深度不明,太靠近腹主动脉区域了!这种贯穿伤,极易引发致命性大出血或者肠内容物泄漏导致的重度腹膜炎!必须争分夺秒手术探查!“准备热水!沸煮烈酒!所有干净布巾立刻沸煮消毒!快叫张医官立刻过来!带手术器械匣!”
所谓的处置间,不过是用几根粗木桩支撑起顶棚、四面用油布暂时围挡的空壳子。里面空空荡荡,连张像样的台子都没有。但至少,它提供了遮蔽和相对独立的空间。几名被甄宓紧急培训过、初步掌握了战场急救清创要点的医女,在最初的慌乱后,迅速在甄宓斩钉截铁、不容置疑的命令下行动起来。几支最明亮的松脂火把被密集地插在墙壁临时钉好的支架上,将狭小的空间照得亮如白昼,也将伤者腹部那狰狞的创口和不断涌出的鲜血映照得分毫毕现。
张医官气喘吁吁地抱着沉重的器械木箱跑来,额头全是汗。而此刻的甄宓,已然用沸煮过的皂角水仔细洗净双手,换上了一件消过毒的崭新麻布罩衣,手上套着特制的、用反复鞣制处理过的薄羊皮缝制的指套。几件最关键的、闪烁着冰冷寒光的柳叶刀、探针、止血钳等器械,在浓烈的烈酒中浸泡片刻后,被整齐地摆放在一旁刚刚煮沸消毒过的木盘里。空气里弥漫着酒气、血腥气和一种大战将至的紧绷。
“情况危急。弩矢贯穿伤,深度不明,疑伤及腹腔重要血管或脏器,必须立刻剖腹探查,取出异物,修补损伤,阻止致命性大出血!” 甄宓的声音没有丝毫颤抖,如同冰层下的流水,冷静得近乎残酷。她的目光如同高强度的手术无影灯,紧紧锁定伤员腹部那可怕的创口。巨大的压力如同沉重的磨盘压在胸口,成千上万次的模拟训练和数月来真实的战场急救经验,在这一刻被压缩成绝对的专注与冷静。这将是她在来到这个遥远时代后,将要独自面对的最复杂、最凶险、成功概率最低的外科手术之一!没有助手,没有监护设备,只有简陋的器械和有限的时间。
“张医官,你负责协助我,准备按压关键止血点,听我指令行事。其他人,维持好光线!准备好止血钳、桑皮缝合线、吸水的干净布团!随时待命!” 甄宓深吸一口气,拿起那把闪烁着致命寒光的柳叶形银刀。这刀是她亲自设计草图,找邺城最好的铁匠,用能找到的最好的钢材,反复锻造、淬火、打磨而成,刃口薄如蝉翼。在这个时代,这已是难以想象的精密杀人……不,救人之器。